心想祝晶可能會想見玄防,因此他特地撥空到呂家邀請祝晶同行。來到呂家大門前時,恭彥注意到呂家並未如鄰近住戶一般在大門前懸掛紅燈籠或裝飾色澤美麗的絹花,或許是因為呂校書並不篤信佛教的緣故?
雖然長安城裡崇佛風氣盛行,但他聽說朝廷中有一些官員並不是很贊同這種過度供養佛法僧三寶的風氣,只是因為當今天子也崇佛信道,因此並未明白地表示反對。
敲了門後,井上恭彥耐心地站在門階前等候。
原以為會是小春或祝日關出來開門,但等了許久,卻不見有人來應門。
於是他又敲了門。等候時,呂家的鄰居走出門來,喊道:「這位公子,別敲啦,呂家人都出門去啦。」
井上恭彥連忙向鄰居禮貌詢問:「請問大嬸,他們去了哪裡?今天會回來嗎?」
鄰居大嬸是個樸實的婦人,她斟酌地說:「不會喔。往年這時候,呂大人都會帶著祝晶那孩子去南山呢,大約等過了盂蘭盆節才會回城裡來。
呂大人還特地向文館裡告了假呢。啊,他家裡現在多了一個春丫頭,也一起帶過去了。」
「啊,是嗎?」恭彥有些訝異。前陣子與祝晶見面時,他並沒有提起要出門的事,而他向來都會在見面時,將未來幾天大大小小的事與他分享的。
本來還猜測著,是不是就像明皇自入夏後就去了驪山行宮避暑一樣,或許呂家人也入山去避暑了,但似乎並非如此。
鄰居大嬸常見到恭彥來祝家,因此又熱、心道:「說來也可憐。祝晶那孩子才五歲大時,他娘就過世了。我記得那大約也是在七月時發生的吧,也難怪每遇到這時節,心裡會不好受呢。」
「是這樣子。」聽著鄰居大嬸提供的訊息,井上恭彥又問:「請問大嬸,呂大人他們一家人有說要到南山哪裡嗎?」
「南山」就是終南山,座落在長安城南郊,是許多名士和文人隱居的地方。聽說藥王孫思邈就隱居在山裡。井上恭彥來到長安一段時間了,雖然還不曾去過,但已久聞此山大名。
鄰居大嬸搖頭。「沒有呢。沒聽他們說起。呂大人只拜託我幫忙看一下門而已。」
井上恭彥點點頭,再三謝過大嬸後,便回頭往國子監走去。由於太過專、心想著祝晶的事,沒注意到街道那端有幾匹馬正飛奔而來。
「當心!」一聲大吼讓他警醒過來,剛站到路邊,就看見幾名身穿輕便鏡甲的長安金吾衛手持長槍,沿路追捕兩名盜匪。整條大街頓時喧騰起來。
圍觀的人群追著那群騷動的來源而去,恭彥因為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忍不住也跟上前一瞧究竟。
儘管長安城在天子腳下,但街坊小巷裡,偶爾仍有宵小和占街為王的地痞小兒為患。當恭彥走到人群騷亂處時,兩名盜匪已經被金吾衛擒壓制在地上,圍觀的人群正為了這場免費的好戲鼓掌叫好。
其中一名年輕的衛士將盜匪捆綁後,交給身邊的同伴,隨即彎身扶起一名跌倒在街旁、受到驚嚇的老婦人;然後,一抬頭,他看見了井上恭
彥。被烈日曬得黝黑的臉孔咧開笑容,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
「這不是那個日本留學生井上恭彥嗎?好久不見了。如何,祝晶小弟一切都還好吧?」
恭彥就想,他是見過這個人的。當下,他拱手道:「好久不見。當日多謝您了…」但不知要如何稱呼?
瞧出恭彥短暫的遲疑,劉次君爽朗地為他解圍。「我叫做劉次君,剛從城門郎的位置調進長安縣金吾衛營裡。我似乎虛長你幾歲,以後在街上遇見我的話,看是要學祝晶小弟喊我一聲大哥,或是直接叫我名字都可以。」
恭彥笑了,也不彆扭,當下就喊:「劉大哥。」
「喂,要收隊了。」另一名金吾衛大聲喊道。
劉次君應聲:「就來。」回頭又對恭彥說:「我好久沒看到祝晶小弟了,下回有機會的話,你們兩個一塊來找我喝碗茶吧。」
「好的。」恭彥答應。看著金吾衛收隊,將就擒的兩名盜匪押向官府的方向。
週遭的人群又恢復了流動,井上恭彥站在人群川流不息的大街上,突然很想見祝晶一面。
當夜裡,他作了個夢,夢見祝晶在哭。
他叫他不要哭,但祝晶說:「沒辦法,恭彥,你看,我這裡好痛。」
他低頭一看,赫然看見祝晶左胸下破了一個大洞,一顆鮮血淋漓的心就要跳出來。他趕緊伸手壓住他的心,但溫熱的血一收不斷溢出指縫;原本透明無色、垂在祝晶臉上的淚痕,竟也變成了紅色。
「眼淚若流完了,因為心還是好痛,就只能流血了。」祝晶說。恭彥驚悸不已,猛然醒轉過來。窗戶朝北,儘管已經敞開,仍吹不進夏日的風,使得學舍裡十分悶熱。大汗淋漓的他披上薄衣,起身到小院徘徊。
當晚月光皓潔,卻只映照出他心亂如麻。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坊門開歐;他到馬肆租了一匹馬,順著南北向的朱雀大街一路往城外奔去。
那個夢讓他很不安。他必須見祝晶。立刻。
他在朱雀大街底端的明德門被守門衛士攔下來。
一般外國人在長安,若要做遠地旅行,必須向有關單位申請通行的路牒。
井上恭彥以留學長安的名義來到唐國,在修業年限內,暫時沒有遠行的計劃,因此他身上的路牒並未讓他擁有出城的許可。
被欄下時,恭彥試著與衛士解釋:「我只是要去終南山。終南山分屬長安萬年縣和長安縣的管轄,是中京的郊區,我並沒有要遠行外地,還請各位大人通融。」儘管恭彥說的沒錯,終南山雖在長安城外,主要山群確實是分屬京兆兩縣;而上級並未嚴格規定,被限制只能在長安活動的外國人不能到長安的郊區。
但因為史無前例,因此守城衛士不敢輕易放行。
其中一名衛士見恭彥神情頗為焦急,考慮片刻後才道:「這樣吧,我去請示一下上頭,如果上頭說沒問題,我們也會放行。不過那要花一點時間,請你在一旁稍後,好嗎?」
恭彥不喜歡這樣,但也不能說不好。正煩惱時,左近處傳來熟悉的爽朗笑聲。
那年輕的金吾衛招呼道:「這不是恭彥老弟嗎?」唔,就說他是個會裝熟的人吧。「怎麼站在這裡?咦?你牽著馬,是要出城嗎?」
恭彥連忙回應:「劉大哥,真巧,又相遇了。對的,我要去終南山找祝晶。」
「那你怎麼還站在這裡!呃…嗯。」終於猜到並瞭解狀況後,劉次君拍了拍先前那名正打算要騎馬去官署通報上層的衛士肩膀,擠眉弄眼
地說:「得了吧,弟兄。你不會連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去勞煩上面的吧?最近上頭因為在宮裡出了一些小問題正煩著呢!聽說好幾個不長腦袋、不會判斷事情輕重、一遇到一些小問題就往上頭請示的傢伙都被降級了呢。你真帶種,在風聲這麼緊的時候,還敢去問上面的喔。」那守城衛士聽得額頭直冒汗。
「真的嗎?」是有聽說最近上級心情不太好,但不知道有「不好」到這種草木皆兵的程度呢。
「是真的。」劉次君語氣轉為嚴肅地說:「站在同袍的立場,我得說句真心話。要我是你,我會趕緊讓這個人出城。
畢竟他又不是什麼可疑的罪犯,何況南山確實算是京城的郊野,不是外地啊。我還聽說,咱們皇上對這批新來的日本留學生很禮遇呢,想必也是不禁止他們去南山禮佛、踏青的吧。」
「呃,真是這樣子嗎?」那城門郎還是有點懷疑。
劉次君又笑說:「瞧你擔心的,真是辛苦了。我家裡有些保健筋骨的好酒,等你有空時請讓我招待招待吧。」看向其它衛士,又道:「最好大夥兒都一起來,西域的葡萄酒呢,保證是好酒。」
終於,城門郎被說服了。
劉次君送井上恭彥出城。臨別前,他捉住恭彥的馬轡道:「要留意時辰,這城門黃昏時就要關的。知道終南山怎麼走嗎?」指著路。「順著這條筆直的天門街,約莫三十里盡頭處就是了。好走得很,找不到路就問人。」
恭彥答應了,臨去前,他感激地說:「多謝了,劉大哥。」劉次君笑著一揮手。「沒什麼。見到祝晶小弟時,記得幫我打聲招呼。」
「一定。」
深夏的終南山上,樹木蓊鬱。
入山處是一個山谷?有小販在此設攤,專賣過路人茶水和乾糧。山中風光明媚處,座落著幾簇道觀廟宇,幾縷輕煙與山嵐繚繞,隨風自在飄
飛。
入了山後,井上恭彥向行人打聽呂家人的訊息。
隱約有人見過這一家三口曾在某時入山,往某方向而去。
循著那模稜兩可的訊息,恭彥騎馬山行,愈深入山林之中,人煙愈見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