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嗎?」小春眼睛發亮地問。閒真的。」
「那小春來磨墨。」小丫頭積極地接手墨條。「小公子你快點抄。」
祝晶笑著歎了口氣,重新執筆謄抄。
偶爾眼酸了,就伸手揉著;手臂痛了,就叫小春幫忙捏一捏。
抄書很累,但想到有個人也是這麼做的,突然就有了繼續抄寫下去的力氣。
他抄得專注,沒注意到書房裡安靜了好半晌,抬頭一看,才發現小丫頭窩在桌腳邊,歪著腦袋睡著了。
祝晶揚起嘴角,悄悄拿著毛筆在小丫頭臉上畫了一朵花,輕聲道:「家裡是有現成的書,可我知道如果直接拿書送給他,他是絕對不肯接受的。這樣,妳懂了嗎,小春?我只是想幫他一點忙,讓他有多一點時間陪我……不是不愛妳陪,可是小春,每次我們一起出門時,妳沿路都在唱歌,嗯……這樣說吧,有時候我也想跟他聊些我不能和妳聊的事啊……」
小丫頭打著盹,臉上都是墨花,祝晶一番話也許入了她的夢裡,也許被一陣午後的風給吹出敞開的窗外了。
「井上恭彥,那孩子又來找你了。」一名身穿時新胡服的同窗踏入恭彥房裡時,恭彥正在讀書。
同窗的名字叫做崔元善,先世歷代皆仕宦朝廷,雖不是真正的高官門第,但其出身的家族也是山東清河大姓崔家的分支;崔氏子弟多習詩書,
以一局中科舉為目標。
年紀稍長幾歲的崔元善跟井上恭彥同一年進入四門學館就讀,就住在井上恭彥鄰近的學院裡,因此不止一次看過來拜訪井上恭彥的呂祝晶。
恭彥讀書讀得專注,沒有聽見崔元善的聲音。
崔元善走進他房間裡,撿起一張被風吹落在地的紙張,語氣有些詫異地道:「噯,這詩是你寫的嗎?井上恭彥?」
恭彥這才回神過來,轉過頭看向崔元善,連忙起身招呼。「啊,是崔世兄,請問有什麼事嗎?」
想起呂祝晶的請托,崔元善又看了一眼那張詩稿,將之擱在桌上用紙鎮壓住後,才說:「你那位小友又來了,正在大門外等你呢。」
「祝晶…」距離上回他來,已經過了十天了。恭彥連忙道謝。「又勞煩崔世兄了,我這就過去。」不想讓祝晶等太久,說著,他匆忙將書本擱在桌上,雙手抱拳作揖後,便離開了學舍的房間。
見恭彥如此匆忙地離去,還留在原地的崔元善忍不住喃喃道:「不過是個小孩……有必要這麼急切嗎?怪了,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交情?」
這回呂祝晶沒有等太久,就見到井上恭彥匆匆從學館裡跑了出來。
他連忙從樹蔭下現身,揮手招呼他。「恭彥,我在這裡。」
當井上恭彥來到他面前時,夏日驕陽已在他的額頭上逼出汗滴。
祝晶忍不住咕噥起來:「不用跑這麼急啊,我可以等的。」伸手就著袖子抹去他髮際邊上的汗水。
恭彥調侃地笑道:「總不能老是要你等,所以,一聽到你來了,就趕緊過來。」
這份體貼與心意,使祝晶眼角與嘴角都翹了起來,露出笑顏。「其實我本來想早點過來的,可是我怕太勤勞來找你,會耽誤你讀書。」
「我想通了。」恭彥說:「雖然在國子監裡讀書,必然要辛苦一些才能跟上進度,但我來長安不是只為了死讀書的。原本趙助教今天邀我到他府上作客,可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所以婉拒了。」他看著祝晶的眼色轉柔,帶著笑意又道:「果然,才想著,你就來了。」這算是心有靈犀了嗎!
「所以你今天可以陪我到處玩了?」祝晶展顏笑問,眸色因期待而明亮。
「正是。」他篤定地回答。
「太好了,咱們走——」祝晶揪住他袖子,挽著他手臂往學院的方向走去。
「呃,要去哪裡啊?祝晶,這不是回學院的方向嗎?」恭彥納悶地問道。
「當然要先回學院啊。」拍拍拎在手上的包袱,祝晶笑道:「上回從你這裡借走的書,總得找個地方放吧?」
「原來如此。」恭彥不再有疑問,由著祝晶拉著他往學院走。
進入國子監讀書已經數月,恭彥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沿途遇見幾位同在學館裡修業的同窗,他多多少少曉得同窗們對於他與祝晶這段「忘年之交」抱持何等嘲弄的想法。
在他們心中,與達官貴人結交,或者到名流聚會上作幾首詩,展現詩才,建立口碑與名聲,好為日後科舉或仕途鋪路,這些事情遠比花時間和一名孩子結交,來得重要多了。呂祝晶非富非貴,又是個孩子,對仕途前程毫無幫助,自然不被瞧在眼底。但,那又何妨?他們的相識本來就與利益無關。
更何況,就因為不是為了其它目的才在一起的,這種情誼更教人想珍惜。
拉著井上恭彥往前走的呂祝晶絲毫沒察覺到恭彥此時的想法,他開心到顧不得旁人的眼光。
說來有點奇怪。在還沒見到恭彥之前,他急著想來找他去市裡晃晃;可見了恭彥後,那份急躁反而冷靜了下來,覺得可以慢慢來了。
恭彥的手好溫暖。天氣很熱,可是他卻不太想放開手呢,怎麼會這樣呢?
祝晶一邊想著理由,一邊走路。沒多久,來到恭彥所住的學院後,才將手上包袱交給他。
包袱有點大,不像是只裝了書本的樣子。
恭彥想拆開來看,但祝晶搖頭笑著阻止:「不急。我沒弄壞那些書。」
恭彥微笑。「不是為了那個原因。」說著,還是打開了角巾。然後,他愣住了,轉頭看向祝晶,只見那孩子已滿臉脹紅。
「唔……你別多想,只是……因為無聊,練了字……嗯,只是拿來練字用的,如果你要,就留著吧。」祝晶裝出滿不在乎的口氣。
打開的包袱裡,除了原本祝晶借走的五冊書以外,還有成卷的紙軸,白紙上,儘是秀麗工整的墨跡,書上的內容一字不漏,整齊騰抄在上頭。
恭彥好半晌說不出話來。原想問祝晶為何要這麼做,然而…又何須問?他是知道的,不是嗎?必定是因為見他將大好光陰用在抄書上,想幫他的忙;也必定是因為怕他反對,所以才不由分說「借」書去「看」。
這就是呂祝晶會做的事啊!他一向如此的。看似大刺刺的性子與急驚風的行動,都藏不住那份體貼。他一向是如此用心在對待朋友、家人的
嘛。
這份心意,恭彥確確實實地領受到了。對此,任何婉拒或感謝的話,都顯得多餘。祝晶不會想要那種東西。
所以他試著維持著正常的語調笑道:「雖說是練字,不過你的字還真寫得不錯。如果你不想留著的話,我當然要嘍。」
聲音破碎到差點穿幫,他趕緊又道:「嗯,不過,我好像記得有誰跟我說過,年華寶貴呢,你年紀小小就這麼愛練字,不是有點浪費時間嗎?下回若無聊了,別老是寫字,跟我講一聲,我捨命陪君子便是。」呂祝晶緊繃著的瘦小身軀總算放鬆下來。
他聳肩笑道:「的確,年華寶貴呢。這句話我常說的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我只是想,反正……無聊嘛……」
通常呂祝晶是不會讓自己無聊的。他總是嚷著,人生短暫,要及時行樂呢。
恭彥沒戳破他,只是溫柔地道:「聽說西市有月鋪子,胡餅烙得十分好吃,上回阿倍帶了幾個回來給我,確實很可口。你知道是哪一家餅鋪子嗎?」
祝晶笑開。「當然知道。走,我帶你去。」
胡餅在長安是很普遍的乾糧,不僅價格低廉,入口香酥,西市米家餅鋪的胡餅口感更是絕佳。
但恭彥拉住他的手,祝晶回過頭來。怎麼啦?不是要去吃胡餅嗎?」
恭彥靜靜地看了祝晶半晌,才道:「沒事。只是覺得很開心,能遇見這麼好的朋友。」他領頭往外走去。
走在後頭的呂祝晶不禁咧出傻笑。這笑容掛在他臉上一整天,都沒放下呢。
日子來到夏季的尾端。
七月來臨時,離開了大興善寺的短期參訪、改入慈恩寺師事智周、學習唯識宗(法相宗)的玄防邀請了幾位日本留學生,以及在長安城裡新近結識的朋友,一齊到寺院裡參加供養七世父母的盂蘭盆會。
盂蘭盆會原是目連尊者為了超渡罪孽深重而在地獄受苦的母親所舉行的法會,自南朝梁武帝以後即漸漸傳入民間,成為佛教重要的慶典。
佛教東傳日本已有百餘年之久,平城京佛寺塑像更直接借鑒大唐的塑像技術。篤信佛教的日本人在每年七月中旬雖然也舉行盂蘭盆慶典,但與長安城幾乎每坊裡中都設有寺院的崇佛風氣比較起來,無論是規模與風氣,都無法相提並論。
鄰近七月十五盂蘭盆祭典時,長安城中富貴門閥爭相製作花餅、花蠟、假花果樹等,分別在家中與寺院裡設位供養。家家門柱上懸掛精緻燈籠,爭奇斗新,令人目不暇給。書肆裡也應景地販賣起刻印精美的《淨土盂蘭盆經》,人人吃齋念佛,使初次見識到唐人崇佛風尚的外國人都感到驚奇不已。已經許久沒有見到玄防的井上恭彥也在受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