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晶轉過頭去。「恭彥!」
早已換穿大唐年輕男子常服的井上恭彥看起來比一般人更為儒雅。
唐人自隋末唐初以來,日漸習染胡風,大唐男子往往身著胡服,多少帶著些許粗獷。倒是這群飄洋過海來到長安的日本留學生,身穿大唐圓領窄袖的文人服飾,搭上清雅俊秀的五官,反倒顯得斯文。
「祝晶,你來了。」對於擅自進入他宿舍裡的兩位朋友,恭彥毫不介意地打著招呼。「阿倍,你今天不是要去東市?」
「我先帶祝晶過來找你。」阿倍指了指祝晶道。「順便看你在忙什麼。」
井上恭彥將手中書本放在桌上,隨手收起那張詩稿,胡亂擱在一旁。
「趙助教答應借我一些書,我剛從他那裡過來的。」
「所以你一早就不在,是去找助教借書?」
「嗯。我借了書後,還順道去了藏書閣的密府一趟:·…」呂祝晶靜靜站在一旁,看著恭彥和阿倍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
許久,阿倍終於告辭去和其它人會合,回頭向祝晶道別。「那麼,祝晶,我先走一步了。」
「你慢走。」祝晶道。
等阿倍一走,祝晶才看向恭彥,猶豫片刻後,輕聲問道:「你最近還經常想家嗎?」
正在收拾桌面的恭彥停下動作,抬起了頭,迎向祝晶審視的眼睛。
幾乎沒猶豫的,他回答:「想。」接著又道:「祝晶,我很嚮往你的長安,但是我也會惦記家鄉的家人和朋友。換作是你,你會因為來到你很嚮往的某個地方,就不再思念親人嗎?」
「你可以來找我啊。」祝晶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因為恭彥思鄉而感到不開心。「當你想念家人時,你可以來找我啊!可是你最近好難找,我
幾乎找不到你。你真有那麼忙,忙到連一點點時間都抽不出來給你在長安的朋友嗎?」
說著,祝晶不禁生氣地想到,還以為、還以為自己這麼惦著他,他偶爾也該想想他的。但自從入了學館後,恭彥就沒主動來找過他了,像是一點兒都不在意他這個朋友。很明顯的,祝晶生氣了。只見他小手握拳,兩條手臂壓抑地貼在身側,頭臉低垂看著自己的履尖,因此沒注意到恭彥朝他走了過來。
「祝晶?」他喚他。
呂祝晶不肯抬起頭,因為眼淚已經忍不住滴落在地上,而他哭起來時,臉會皺在一起,很難看,他不想在這個時候抬起頭。
「祝晶:…」恭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祝晶掉眼淚。
他開始回想自己過去這幾個月來都在忙些什麼,怎麼會忙到連一點時間都撥不出來給他的朋友?
抱持著多抄一點書,以節省購書費用的想法;對於初入學時,擔心自身程度太差,希望能趕緊跟上同年的焦慮……
井上恭彥確實差一點忘了,他千里迢迢來到長安,不只是為了死命讀書,他還有一個重要的朋友必須放在心上。
「我很抱歉。」笨拙地伸出手,就著衣衫窄袖擦拭呂祝晶佈滿淚痕的臉。「對不起。可以原諒我嗎?」
呂祝晶不是那種要人一再道歉才願意原諒對方的人。他撲上前抱住井上恭彥的腰,孩子氣的。「沒事,別道歉。我只是太想你。」趕緊擦掉臉上殘餘的淚水。井上恭彥在此刻才赫然發現呂祝晶對他的依賴。
他知道祝晶年幼喪母;呂校書平時在弘文館當值;祝晶的醫者舅舅經年雲遊在外;小春年紀尚小,很黏祝晶。
這孩子身邊可以說沒有一個可以傾心談話的人。是為了這緣故,所以才如此看重他的嗎?
呂祝晶是他的救命恩人,是他所結識的第一個大唐朋友。他總是竭誠相待,不計較付出;在這長安城裡,不會有人比他更需要他。
這體認,使井上恭彥想起幾個月前,呂校書問過他的那席話——假若有一天,他學成歸國,屆時他與祝晶這段緣分,該要如何處理?
當時他以為朋友間的分別固然令人傷感,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與其煩惱不知何時會面臨的離別,何不把握當下,珍惜現有的情誼。
但看來,他連當下都沒把握住啊。
任由祝晶稚氣地抱著,恭彥安撫地拍著他尚未茁壯的纖背,等他情緒平復下來。
好半晌,祝晶自己鬆開了抱住他的兩條手臂,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可愛得令他笑了,但不敢出聲調侃,只道:「我煮茶給你喝,好嗎?」
「好。」他喜歡喝茶。雖然那茶湯嘗來總帶著些苦澀,但入喉後卻能回甘,是時下頗受歡迎的飲品。恭彥拿出鴻臚寺配給的團茶,烘炙到團茶膨脹後,先放入紙囊中冷卻,再以磨臼研磨成粉末,者一成茶湯,倒入茶碗,最後灑上幾顆珍貴的鹽粒,請祝晶喝。
祝晶喝茶的同時,他說:「不急的話,你等我一下好嗎?」
祝晶溫順地點頭。看恭彥重新磨墨,展開紙卷,開始寫字。
他運筆如飛,字跡俊逸有力,半盞茶時間,已經寫完一大卷紙軸,密密麻麻的,約有三、兩千字。
祝晶擱下茶碗,踱步上前,看他寫了什麼。
恭彥主動告訴祝晶。「這是秘府珍藏的典籍,坊間買不到。監生雖然可以進入秘府內閱這些書籍,但是不能借出,所以我只好把內容一段段背下來,回來後,趁著記憶猶新,趕緊抄下來。」
「所以先前你都是在忙著背書、抄書?」
「嗯。很花時間的工作,所以忘了還有別的事要做,對不起。」他再度道歉。祝晶搖頭。「不要緊。不過你為什麼要抄這些書呢?」
「因為這些都是珍貴的文獻啊。我是個留學生,本來就必須把大唐的文明帶回日本,書籍是最好的流播方式。再加上……你應該知道了吧?我家中並不富裕,隨身的盤纏有限,書本又非常昂貴,因此我才想說,能抄多少就算多少……」
祝晶當然明白恭彥的心情,只是不喜歡因此見不到他。如果他把所有時間花在抄書上,哪裡會有空閒理會他?
看向他擱在桌上另一迭線裝書,祝晶問:「這些書你也打算謄錄一份嗎?」
「嗯。趙助教特別借給我的——曖,祝晶?」
呂祝晶拿走半迭的書,抱在懷裡。「我要看。這些我帶走了,過幾天看完會還你。」
「祝晶。」恭彥才愣了一下,呂祝晶已經走出他房門。
跨出學院前,祝晶頓住腳步,回頭道:「對了,恭彥,你注意到了嗎?」
恭彥追了出來,聽祝晶告訴他:「你口音變了,你注意到沒有?以前你的華語還不是很標準,帶了點鄉音,可現在幾乎聽不出來有外地口音了呢。你等著看吧,有一天,長安會變成你第二個家鄉的——我過幾天再來找你,再見。」
「啊,祝晶……」恭彥斕不住祝晶,只能看著他一古腦兒跑走。望著那孩子的背影,他喃喃道:「是嗎?已經沒有鄉音了……」
第三章 盂蘭盆會
「小公子,咱們出去玩吧。」小春在祝晶身邊繞來繞去地踱著步,想要說服主子帶她出門玩耍。「不。」呂祝晶連考慮都不地回絕道。
自入夏以來,天候漸漸炎熱,儘管身上的衣服已經十分輕便,但狹窄的屋舍裡仍有些悶熱。呂祝晶坐在窗邊寫字,額邊泌出細小的汗珠。
小春掏出帕子幫祝晶擦汗,忍不住又道:「小公子,書房裡有點悶呢,我們出去玩吧。」
「不要。」頓了頓,又道:「別吵我啦。悶的話,自個兒去後院乘涼。」
提議再次遭到否決,小春洩氣地看著祝晶埋首寫字,不禁抱怨:「小公子,我們五天沒出門了,你為什麼要抄那些東西啊?主子爺又沒罰你抄。
「妳不懂,我就喜歡抄書,妳別吵我。」爹好歹是個弘文館校書郎,因此打小他就識字,也會寫字,抄這些書難不倒他。通常他兩天可以抄完一本,快一些的話,一天就可以抄完一本。這五、六天下來,他已經抄了四、五本書,快將從恭彥那裡拿來的書籍抄完了,手邊已是最後一本。
「小春真的不懂。」小丫頭納悶道:「這些書,咱們家裡頭都有啊。
瞧,右氏傳、十難、毛詩、周官……家裡頭有的書,為什麼還要特地從外面借來,而且還要抄一遍呢?」
聽見小春的疑問,祝晶笑了。「是『左氏傳』、『十翼』。」小春還不大會認字,打從他開始教她認字後,偶爾會把烏看成鳥,把焉看成馬,鬧出笑話。
「那不重要啦。」小春睜大眼睛問說:「重要的是,小公子,你為什麼要特地把那些書依樣畫葫蘆的再抄一遍?你的字夠好看啦,不用再練
了。再說,字練那麼好看也沒用,你又不能考狀元。」
當朝科舉律令裡指定了楷書作為考試的正字,想要通過科舉,必須要先練好正字才有機會上榜。
祝晶沒想過要做官,但小春一直在一旁吵著,很難靜心抄書,他只好先安撫道:「妳別吵我,等我抄完最後這一本,明兒個就帶妳出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