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午時,他停在一處林蔭下餵馬喝水時,驀然回首一望,山腳下的長安城竟成了尺寸山水。
山林的靜寂,使他格外清晰地認知到自己的心意。根據鄰居大嬸說的,祝晶入山幾日就會回來了,他大可不必特意走這一趟。更不用說,能否找到祝晶,本身就是個大問題。南山之大,並非一朝一夕就能走遍,這綿延數州的群山,隱藏了太多的可能性。也許到頭來他只是白忙一場。
可為何明知如此,他卻依然執著地來了?
驅馬往山中更深處走去,走到馬兒無法行走的崎嶇山徑後,他牽著馬匹繼續步行。沿途曾見到一、兩名樵夫與獵戶,他停下打探方向,但沒有得到有用的消息。後半日,他迷了路,只好在山中生火夜宿,看望天上一輪明月皎潔似水,聽山風吹拂過樹林的聲音。
清晨被山鳥喚醒後,他吃過簡單的乾糧,便整裝上路。
面對著群山萬壑,恭彥不止一次想對著那不知名的山群大聲呼喊祝晶的名字,卻都梗在喉中,成為吞嚥不下的苦澀。
被萋萋芳草侵沒的古道上,有野獸與人走過的蹤跡。
他順著那山中古道來到一處山頭,時間已是近午。
山頂上有一間小草屋,半片圍籬後頭有幾簇修竹,像是隱居者所居住的山屋。他近前想要叩門,但室內寂靜無人。
屋後隱約傳來模糊的笑語,他繞過竹籬,往屋後走去。見有人影掠過,正想呼聲問路,那人已轉過身來,捧在手上的野花登時零落滿地。
「恭彥」隔著疏落的圍籬,井上恭彥驀地心頭一熱。儘管不算是走過千山萬水,但在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那股沉沉的憂慮頓時如輕煙般消逝。
「祝晶……」
「噯,小公子,快來玩啊。」小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祝晶沒回應她,他站在原地,看著滿身風塵的井上恭彥,心裡百轉千迥,突然,他理解地問:「你特地來找我的嗎?」
恭彥微一點頭。
祝晶瞪大雙眼。「你可能會找不到的啊!」
他們一家人每年都會來山中小住幾日,小舅舅若剛好回來了,也會一起上山來。鄰居們雖然也知道這件事,但南山如此之大,隱居者如此之
多,為求仕宦而以終南為快捷方式者,更是多不勝數,要找到他們一家人可不容易。恭彥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只見恭彥說:「我知道。」頓了頓,又道:「我沒想那麼多……」
祝晶已經來到他面前,兩人隔著一片竹圍籬,他清楚看見恭彥臉上的疲憊與鬆懈的笑意。「怎麼了,你為什麼…特地來這一趟?」
恭彥搖搖頭,反過來執意問道:「你還好嗎,祝晶?」彷彿這是唯一重要的事。這話問得莫名其妙,但呂祝晶竟然懂了。他咧開笑,點頭道:「我很好。抱歉讓你擔心了。」
他一定是答對了。恭彥終於露出微笑。
但接著,呂祝晶驚呼一聲:「小春快來!」說著,他匆匆繞過圍籬。
「恭彥!」這傢伙竟然昏倒了。
恭彥後來才知道,原來小屋後有一條較為好走的小路,可以駕著車直接上山來。他因為山路崎嶇,在不辨方向的路途上,中了暑都沒發覺,
見到神清氣爽的呂祝晶,心中沒有了牽掛,便倒了下來。
「你好笨、好笨喔。」祝晶一邊幫恭彥擦臉,一邊嘀咕:「我們過幾天就下山了,你根本不需要特地上來這一趟啊。」
祝晶聽說了恭彥在出城時遇到的刁難,以及劉大哥出手相助的事後,便忍不住覺得恭彥好傻。他明明不是個笨蛋的啊,怎麼會做這種傻事啊。
呂校書去幫恭彥將租來的馬牽過來。
小春拿著一管風車在一旁玩著,偶爾瞥來幾眼偷看井上恭彥;那幾眼,對一名小女孩來說,已是太過複雜。恢復了意識的井上恭彥靜靜地躺在小床上,看著祝晶紅潤的臉頰與晶亮的眼眸,早先那梗在胸口、說不出的擔憂與郁氣,隱然消失無蹤。
他乖乖躺著,讓祝晶幫他擦臉、餵他喝水、按揉著他疼痛的額際,當個最安分的病人。等祝晶嘀咕了一段落,他才開口:「這是你第二次照顧我了。」
揉按他額際的小手突然停下動作,看著他的雙眼帶著溫暖的情感。
「怎麼,想報恩嗎?日本國人都怎麼報恩?」
恭彥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反問:「唐國人都怎麼報恩?」
祝晶正要開口,但小春覺得好無聊,便插嘴道:「大公子,我們唐國人要報恩的話,都是以身相許的。」祝晶是她的小公子,因此小春都喚恭彥「大公子」。
呂祝晶霎時莫名地臉紅起來。「小春,別胡說。」
小春委屈地嘟著嘴。「小春沒胡說,戲文裡都這樣寫的啊。」
祝晶連忙告訴恭彥:「小春年紀小,胡說八道,你別聽她亂講。」
小春嘀咕:「可小公子也不過比我大三歲……」
恭彥笑看著祝晶,很溫柔地說:「若是在日本的話,你救過我,我這命就算是你的了。可是我想你不會這麼要求我的。倒是我很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可以嗎,祝晶?」「是什麼事?」小春又插嘴。祝晶臉垮了下來,一臉莫可奈何。沒看過哪家丫頭這麼愛管閒事的!
恭彥不以為意,只是笑道:「答應我,祝晶,永遠都要快樂,可以嗎?」
他知道每年七月中旬是祝曰叩母親的祭日,也知道在七月的這段日子裡,呂校書為了讓祝晶不觸景生情,特意帶他遠離長安盂蘭盆會的祭典。
他知道這小屋是祝晶母親生前喜愛的地方,從後院的空地望去,可以鳥瞰個長安城。他知道呂家人來到這裡,是因為想要撫平失去妻子與母親的傷痛。
祝晶坐在床沿,心思玲瓏剔透的他怎會不瞭解恭彥這句話的意思。誠如他也知道,每年七月,爹帶著他來到這南山上,是擔憂他觸景生情。
一家人就這麼有默契地當作忘了這段日子其實是母親的祭日。
娘生前總說,活著就要開心。所以爹會駕著車、唱著五音不全的歌,一家人開開心心上山,假裝要去「避暑」,實際上是來為葬在南山上的娘親掃墓。而有時他會分不清楚,他究竟還思不思念母親?也分不清楚,他跟爹兩個人,是誰比較為過去的事傷心?
呂祝晶拿出母親的玉笛把玩,輕聲道:「你聽過『長相思』這首曲子嗎?我娘生前常吹給我聽。可惜我跟爹都不懂音律,而那時我年紀還很小,根本記不起來完整的旋律。都那麼多年了,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麼嗎?
我擔心我不僅忘了那好像在夢裡頭才聽見過的笛聲,甚至連娘的長相都快想不起來了……」
「不會的。真正刻骨銘心的事情,是一輩子都不會忘的。」恭彥奮力坐了起來,握住祝晶的手道:「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祝晶不經意流下淚來,連忙拭去淚水,笑道:「啊,沙子跑進眼睛裡了。」
恭彥看他揉著眼睛,突然想起夢裡頭,祝晶眼淚哭干了,就開始流出血來。
他心頭一驚,不顧小春對他頻頻皺眉,已經將祝晶擁進懷裡。
「沒事的,祝晶。」他故意誇張地說:「還好你現在年紀還小,要以後長大了還這麼會哭,會讓人家笑話的。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呢。」
祝晶固執地道:「才沒有!我很少哭的,每次都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讓我覺得在你面前哭一下沒有關係,所以我才…唔,反正我沒有哭,我只是沙子跑進眼睛裡。」
恭彥怔住。「是這樣子嗎?」那是不是,不能對祝晶太好?小春也怔住。「是這樣嗎?」
祝晶回頭輕輕打了小春一下,肯定地說:「是這樣子。」
小春忍不住歎息了聲。「小春真可憐…」丫頭難為啊。
祝晶忍不住破涕為笑,再也哭不起來。看著恭彥那雙近在咫尺、跟唐人不太一樣、有著東瀛特色的黑眸,他心想:真的可以嗎?一輩子都擁有這個人的友情?一直好下去?
「終南山這麼大,你可能會找不到我的。」很想再聽一次他的回答。
恭彥笑了。「找不到的話,我就當上山踏青,幾天後乾糧吃完了,下山去就是了,反正那時你該也回城了。」
「不是這一句。」祝晶提醒他。他要聽他先前說過的那句話。
恭彥又笑了。他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看著鬱鬱青山。
祝晶跟在他後頭,見他腳步恢復穩定才放心。
祝晶想聽的那句話,是先前初初見到他時,他一時情起才說出口的。
冷靜後,恭彥不覺得再說出那句話是好的。總覺得,他執意上山尋找祝晶,已經超出一般的情誼。他擔心他這麼把祝晶放在、心底,會不會……太過了?當時他心裡只想著,要親眼看到祝晶無憂無慮、平安無恙,根本沒有考慮到其它的事。如果有一天,他渡海歸鄉,惜情的祝晶會如何傷心,他幾乎不敢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