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睞向他,滿坡皎銀彷彿全聚在那雙慧眼裡。
「如今我自投羅網來了,巴巴地直想攀上你這根高枝,玉爺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啊,心裡怎是不樂意?」
厭惡她嗎?
他原是對那樣勢在必得的神氣感到無比厭惡的。
既看不入眼,那就匿怨友其人吧!由著她佔上風,看她飛揚的眉眸,聽她浮蕩、不著邊際的話中話,以靜制動、以逸待勞,再來個以小搏大,這才不失他商人本色。
只是,對她滿滿的厭惡感竟維持不到一日,這一點教他略感訝然。他從未對一個人的觀感起落如此之大,但倘若排除掉那股子厭惡,所剩的能有什麼,一時間他也捉摸不出。
不再絕對的厭惡,並不表示心生喜愛。或者覺得她……奇異?
幾個月前,他遣人探「霸寨馬幫」的底細時,就曾暗自斟酌過那位女承父業的馬幫大當家,生得會是何種模樣?
能教一大幫的漢子聽其號令,穿梭在山山水水、蒼野荒漠間討生活的女子,定要夠剽悍、夠狠絕,得強健高大,比男人更像個男人……他反覆思量,腦中立出無數形象,卻沒有一個如眼前的她。
他的推測難得出錯,且錯得離譜。
許久沒興起這般嘲弄自個兒的「雅趣」了,或者正因如此,他竟隱隱期待起,她究竟會怎麼「要」他這個人?
「虎父無犬女,石大當家果然了得,該曉得的大小事全掌握了,也省得玉某費勁詳述。」他負手頷首。「『江南玉家』早就想與貴幫聯手,只是苦於接不上頭,今日一會,有幸結緣,玉某嘴上雖沒多說什麼,心裡卻很承這個情。」
承什麼情?根本是有意賣弄生意場上的辭令,真拿她當生意人啦?石雲秋暗瞇起眼。
為商必奸,這男的扮豬吃老虎的伎倆使起來毫不費力,笑笑臉、疏離的目光,在她來看,明就感受不到誠意,偏他皮相絕美,無神的眼反招桃花,怎麼瞧都俊逸又風流。
好,再來嚇嚇他,讓自個兒爽乎些!
「有緣千里來相會,酒逢知己千杯少,既然搭上線、接了頭,那緣分就深了,是該找個機會好好對飲一番,無醉不歸。至於,玉爺問我想怎麼『要』你這個人……嗯……」她低笑,晃晃腦袋瓜,丟出一句——
「玉爺敢與我成親嗎?」
玉鐸元胸房微凜,被月光照出明暗的臉龐有些面無表情,他靜立不動,衣袂飄飄,似乎她所問出的,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見他不語,石雲秋巧肩一聳,好自然地往下道:「要是玉爺嫌成親麻煩,想省卻那些繁文耨節,也是可行的,咱們乾脆來『走婚』吧!」
「走……」他唇瓣摩挲,細微地摩出聲音,神情終於起了波動,沒被嚇著,倒是眉宇間泛染迷惑。
石雲秋解釋著。「這事是這樣的,男與女互相看對眼,決定『走婚』了,彼此的婚配沒啥契約關係,雙方不會生活在一起,男的只需要晚上到女的家過夜,兩人在一塊兒要好,天亮便離開,不需——」
「我曉得『走婚』的意思。」他語氣略繃,舉單袖揮了揮,制止她更詳盡的說明。
那習俗是西南部族的成親方式,族中以女性為主幹,男人走婚進來女人家裡,如果其中一方情已淡、提出分手,婚約自然解除。
即便與女方生下孩子,孩子亦是歸女家撫養,男人無須負丁點責任。儘管這樣的成婚方式在漢人眼中,男人根本是佔盡便宜,對玉鐸元而言,他自然也尊重這種「走婚習俗」,卻並不表示自個兒能泰然接受。
這姑娘……果真既奇且異。
他笑了,真心想笑,只不過那抹笑在胸臆間蕩漾,畫出好大的、層層疊疊的漣漪,顯現在外表的卻僅是俊唇一勾。
不管她是來真的、抑或存心逗惹,總教他不感乏味。
「玉爺覺得如何?」問這等婚姻大事,石雲秋潤顎微揚,大大方方的,眉尾兒還飛挑得有幾許得意,半點也不見小女兒家該有的羞態。
「若把細處考慮周全,上石大當家那兒走走婚倒也不壞。」小小將她一軍。
唔……看來沒怎麼嚇著他。菱唇淡抿,她眸光深幽。
既是如此,那就下重手,來個更狠的!
她轉身正對住他,徐緩挪近,聽她話中帶笑地道:「好啊,那就把細處一個個挑出來,我能等的——咦?怪了,玉爺頰面那道擦痕怎不見了?白日明明還滲出不少血,現下竟自動癒合了嗎?真是半點痕跡也尋不出,真神……」
「唔,不對呀,我確實聽聞過『江南玉家』有位受過神佛加持、能以異能為人治病療傷的『佛公子』,關於那位名叫玉澄佛的神人,江湖上早傳得沸沸揚揚了,推算起來,『佛公子』該是玉爺的族弟,是他有異能,而非玉爺,是吧?」
稍頓,她瞠眸,瞳底的兩簇小火彷彿領會到什麼般激騰而起。「莫不是……玉爺也有這等能耐?」
她幾乎就要如願以償了,讓男人那雙古井般沉靜的美目掀起波濤,浪起、洶湧、驚狂,然後像在澆了油的乾柴上拋落火種,「轟」地一把猛火直逼天靈,把他的眼染紅。
幾乎啊……
「石大當家說笑了。」聲嗓過硬,玉鐸元似乎相當不滿意如此艱澀的音質從自個兒的醬紅唇流出。
他低咳,下意識清清喉頭,眉間顏色在此時分的夜月下,又一次似有若無地漫出異輝,邪美得耐人尋味。
「呃,哈哈哈……不是說笑,是我瞧錯邊了呀!」多少知道怕了吧?不過能硬撐著擠出話來,也算閣下本事!
石雲秋拍拍自個兒的額頭,深吸口氣,衝著那張陰晴不定的俊顏爽朗笑開。「你傷的是右頰而非左頰,那道小傷仍留在右顴骨上。適才你半邊臉隱了個黑,我光瞅著你平滑的左臉,把自個兒都給弄混了,還自以為是地胡亂說話,真對不住,唉唉,呵呵、哈哈……」
玉鐸元不語,僅專注地凝著她。
不知怎地,他面容繃繃的,就連喉頸、雙肩以及整個佇立的姿態和呼息吐納,亦微乎其微地透出緊繃氣味。
她其實不好這麼勾惹人家,要打草驚蛇的,可對他偏偏難以隱忍,真是被這男人八風不動的冷模樣給挑高了興致,愈看愈垂涎,想瞧瞧一灘死水變成火焰山的過程究竟能多精彩?所以才東丟一些似假似真的消息、西落一丁點兒的蛛絲馬跡,也不在乎他會循線弄清楚前因後果,反正,他遲早會知。
她只是趕在他全盤明白之前,替自己造些樂趣。
「無妨。」玉鐸元輕徐出聲,目光未須臾從她臉上移開。「確實是你錯看,弄明白了便好。」
似近或遠處,不知是鴟梟抑或烏鳥傳出啼鳴,一回、兩回、三回,風颯颯來回的丘陵線上,他們的影兒被拉得斜長,視線相交,難以捉摸的東西在沉靜的表相下暗湧。
石雲秋輕吐小舌,那樣子竟俏皮得很,嘻笑地對他點點頭。「對啊,這回是我弄錯。不過啊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我曉得玉爺一個天大的秘密,這會子絕沒弄錯,十足真金,不怕火煉。」手癢又玩起兩片銀葉墜了,帶笑覷著男人陡似繃凝的俊美輪廊。
「是嗎?原來我有天大的秘密,那就得請石大當家為在下解惑,我洗耳恭聽了。」
靜默片晌,男人勾揚嘴角,淡淡然、笑話般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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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很能彈琴,且彈得一手好琴呢!」
「我還知道,比起古玄琴、古箏等被歸在上等雅流之類的琴器,你卻偏愛俗稱『乞兒琴』的月琴更多一些。」
「在路邊或市集裡,偶爾能見盲人乞丐懷抱著月琴彈唱行乞,想必王爺的琴功更高、說唱的口條更好,倘若有一日真落到身無分文的境地,靠著一把老月琴,想來也能掙錢餬口吧!」
最後的話語略略夾槍帶棒,說者既是有心,聽者多少能有所意會。
從識得這位石大當家以來,玉鐸元都不知被她有意無意的探究、似真非真的擾惹,暗暗地螫過幾回了。
她道出的並非秘密,玉家幾位較親近的同輩手足和老僕們,是知曉這事兒的,只是,他已許久不曾抱琴撥唱,八成已沒了年少時強說愁的心思。在那些遙遠的年頭,他腳步走過山川大地、五湖四海,那樣的歲月彷彿離他甚遠,遠得他差些無從憶起。
早教他壓在記憶深處的事,她是從何處聽取?
他有種頭重腳輕的微眩感,或者是因……心虛。總歸,他難以說服自己,她所指的「秘密」僅僅如此而已。
「石大當家,這『懷秀玉市』是咱們江南數來最大,今日恰又是半月一次的集市,除原有的攤子和店家外,許多鄰縣、甚至是江北的玉商,也都會趕來作買賣,因此來往的百姓較尋常時候多出一倍有餘,人擠著人,路不好走,石大當家得留心腳步,別教人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