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不要睜開眼?」
有誰正對住他說,他耳中嗚鳴未退,一時間沒能捕捉。
「我長相雖非傾城傾國、沉魚落雁,倒也沒生出三頭六臂,張眼瞧瞧吧,不會嚇著你的。」
「唉唉,就是不依嗎?我有事同你打商量,少不了你好處的。我說話時習慣瞧著對方雙目,你不睜眼,我沒法往下說,咱們要乾耗在這兒嗎?」
那聲嗓徐和,不嬌不膩,略含溫笑,揉進屬於女子才有的清潤。
……是個姑娘家?!
腦門一麻,玉鐸元額角鼓跳,神思倏地扯回,徐徐地,終是掀開長睫。
光線清亮,入眼一片金柔,待定下雙目,才發覺此時的他早已被人從馬背上「卸貨」下來,正以不太優雅的姿態,一屁股跌坐在草坡上,衫擺和雙袖還沾著不少蘆花飛絲。
面膚微燥,心裡有氣,但此刻絕不是莽撞質問的時候。
坐挺,他側目瞥了眼斜後方,發現所處的地方離楓林好近。捺下滿腹疑慮,他又迅速望向坡下那兩幫人馬——不,不是兩幫,現下已增至三方人馬。新加入者來歷不明,敵我難分,三邊成相互牽制的形勢。
雖隔了段距離,仍不難看出玉家眾人正因他被強行帶開而焦急,許多雙眼睛頻頻往坡上打量,幾名武師欲策馬趨近,全教這姑娘帶來的人擋將下來。不知誰扯嗓開罵了,幸得玉家領頭的老鑣師夠老練,幾下已穩住狀況。
三方對峙,也就表示一切未定,話還好說。
以極短時間衡量了目前狀態後,玉鐸元抿著唇瓣,淡淡抽回視線。
他立起,拂了拂身上的草屑飛花,目線輕挪,先是瞅了眼獨腳佇候在斜前方幾步外的一頭雪雕,後者姿態奇妙,有種睥睨全場的倨傲。他嘴角微乎其微一勾,跟著才徐慢地望向棗紅大馬上那抹藍紫影兒。
那身影作勁裝打扮,藏青色的薄披風在身後飛掠,露出淡紫內襦的領邊,罩在外頭的上衣和功夫褲略偏寶藍。印象中,他瞧過那種奇異的色調,如蒼茫野地上、天遇破曉時那瞬間的犀光,讓人一見難望。
紫黑腰帶纏得緊實,勾勒出鋌而細的腰板,教那具身軀多出點女子該有的委婉曲線。
藍中紫、紫中藍,女子似是極愛這般色澤,連足下蹬著的半筒靴,那布面雖濺著點點泥濘,亦能瞧出藍紫色,與尋常的黑靴大有不同。
她居高臨下與他對視,見他靜佇不語,她眉略挑,翻身跨下馬背。
「你沒話要問嗎?」
藍紫靴走至他跟前,近得讓他足以端詳仔細她的五官模樣。
她膚色偏深,鵝蛋臉明亮透紅,烏髮整個往後梳綁,有幾綹頑皮地蕩在兩邊頰畔,一條長辮子環繞在頸上,髮辮裡纏著銀絲帶,辮尾綴著的髮飾形狀如兩片細長銀葉,垂在胸前閃閃發亮,與她瞳中的清光相輝。
那兩道眉生得很好,他從未見過女子的雙眉如她,眉毛細且密濃,微彎,眉尾入鬢,瞧起來英挺又不失秀氣。
只是,他不喜愛她挑眉的方式,眉眸間隱隱有促狹氣味兒,彷彿把獵物圈圍住了,要如何玩弄,要生、要死,全憑她私心喜好。
那種勢在必得的神氣,讓他滿心厭惡。
面無表情,他靜道:「該問什麼?」
「問你心中疑慮的、驚愕的。」略頓,她軟唇勾出淺弧,巧鼻皺了皺,歪頭打量著。「嗯……不過話說回來,閣下倒不見驚愕神情,鎮靜得過頭嘍,同我原先預想的有些落差。」
「姑娘自會說明來意,何須我多問?你沒打算耗在這裡,不是嗎?」
「唔……」她秀眉帶趣又挑,似笑非笑。
他目光飄忽,極淡地與她周旋,看著她把玩兩片銀葉發墜,那十指有著姑娘家該有的修長纖細,但線條更為俐落,隱隱藏有勁力,一雙細腕分別綁著護套,兩隻皮製護腕看來有些年歲了,深褐褪成灰白,但仍舊細辨得出上頭似漩渦圖樣的雕紋。
棗紅馬。獨腳雕。藍紫衣。銀葉墜。
這姑娘來頭不小。
玉鐸元內心有幾分瞭然,但一動不如一靜,他按了按適才被馬背震痛的胃,試將那股子不適的感覺驅出腦海外。不想,便不覺痛。
抿唇不語,他暗自調息。
女子笑意略深,嗓音輕和。
「傳聞玉家元主長相俊美、貌勝潘安,那位姓潘的美男子我是無緣得見,但今日能與玉爺結緣,幸會一面,關於閣下容貌的傳聞倒也能信。倘若對象是你,我是不在乎多耗些時候,怕只怕咱倆自顧著在這兒自在快活,底下形勢卻漸趨凶險,要是激出火花、一發不可收拾,那可傷透腦筋。」
說她故意調戲他,似乎不全然如此。她語氣自然,那些話平鋪直述地從她唇間溜出,如與人閒聊。
但若要說她坦率,那也不對。
總之,虛虛實實、真真假假,這姑娘很能把真話和謊言攪摻一塊兒,進可攻、退則守,以逗弄他人而樂。
她以為他會有什麼反應?
錯愕?驚懼?迷惑?氣惱?
玉鐸元的表情沒多大變化,想是當家久了,水裡來、火裡去的險況也經歷過不少回,再加上他本性偏冷,心緒極少有大波動,因此即便身陷困境、遭人戲弄,此時的他也僅是蹙了蹙眉峰。
「你與『星宿海』那伙盜匪不同路,今日在此地打埋伏,專為黑吃黑吧?」
「原來玉爺已曉得那幫傢伙打哪兒來啊!」她點點頭,眸底浮掠讚許。「也是,聽說『江南玉家』幾回要開通往西南域外的商道,派出來探路的人馬卻在『星宿海』盜匪底下連吃好幾次苦頭。那些傢伙久佔著『星宿海』一帶,雖是烏合之眾,但人數龐大,一時間不容易消滅。你身為玉家當家的,定也安排了人手,時刻注意著對方動靜。」
男子的深瞳如兩潭幽井,靜寂無波,一瞬也不瞬地直瞅著她。
他未再多言,以靜制動地等待她解開謎底。
她雙手好整以暇地盤抱在胸前,與他短兵相交的眸光衍生出幾分興味。
這男人當真有趣啊,比原先想像的更要搔她心窩……
很好很好,她還怕他太過外顯,喜怒哀樂全寫在臉上,那會讓整件事變得索然無味。愈顯陰沈、飄忽的性情,愈對她脾胃,逗惹這樣的人,難度高、成就大,教她興奮得心口撲騰亂顫,耳根都發燙了。
順遂他的意思,她啟唇往下道:「你說咱們『打埋伏』,我不否認,但『黑吃黑』可說得難聽了。咱們這一夥子,多的是上有高堂、下有妻小的人,後頭確實都還拖著好幾口子得養,哪兒有好處就往哪兒去,若非被逼上梁山,那種沒本錢的買賣倒也不太願意碰的。」
玉鐸元唇一扯,明明都現出笑紋了,那神態仍淡。
「要我沒記錯,『霸寨馬幫』便是靠沒本錢的買賣起家。幫主石霸天當年帶領底下好手,縱橫藏、川、滇三地,西南為王,現下才說貴幫不願碰那穩賺不賠的勾當,不顯矯情嗎?」
唉呀呀!被探到底細、瞧出端倪啦!她心一揚。
這也難怪,她以女兒身領著一幫漢子,原就醒目至極;再有,她那匹毛色奇亮的棗紅坐騎和獨腳猛禽,幾年來在這片山山水水間多少留了些名號,被他看穿身份是遲早之事。
她露齒笑,真心愉悅似的。
「都說是當年了,好漢不提當年勇啊!我阿爹他老人家已過世近十載,如今的『霸寨馬幫』由我當家作主,眾漢子們早已金盆洗手,改作正當生意,替中原和域外的各家商號運貨跑腿,勉強掙些錢餬口罷了。」既被視穿,乾脆大方承認。
她以江湖之禮對他抱了抱拳,頷首,持平聲嗓。「『霸寨馬幫』第二任大當家石雲秋,請玉爺多方關照,今日若有得罪之處,還望閣下大量,多有包涵。」
「好說。」玉鐸元簡單回禮。事已至此,他單刀直入便問:「石大當家有何條件,儘管開出便是,只要玉某能做到的,定會傾力為之,不會委屈『霸寨馬幫』的眾位兄弟。」
話不點開來說,提一半、留一半,這才上道。但明心人過耳便知,說難聽些,就是玉家得付多少銀兩打發她底下這幫人?
瞧!懂得作面子給人、說場面話,眉宇間卻淡得嗅不出味兒,雖沒擺著高高在上的姿態,但明明挺悅耳的聲嗓卻壓得平平板板的,左看右看、上瞧下瞧,就是一整個兒難捉摸,哪裡像要為誰傾力為之的模樣?
再有,他根本明擺著,打心底兒就不信「霸寨馬幫」已徹底改頭換面。
唔……不過……嗯……哈哈,好啦好啦,她承認,這會子半途殺出,確實是有那麼一丁點兒的「心懷不軌」。
對他心懷不軌啊……
套著護腕的一隻藍紫袖探到男人面前,石雲秋沒花心思斟酌,僅順著突生的念想,略涼指腹輕且迅捷地掠過他的峻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