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這個小少年,年約十二左右。早在來太學前,就聽母后說起,京中素負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學受業:那個名喚黃梨江的翰林之子,會是眼前的他嗎?
若是,日前太學祭酒董若素已代為婉拒母后的提議,不準備讓神童到東宮侍讀,盼他另選新人……這其中轉折,連帶到今日之事,豈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幾步上前,以握得有些發熱的扇骨輕輕佻起小少年的下巴,將他的相貌端詳個仔細。嗯,柳眉俊目,膚白唇粉,確實如外傳的那般漂亮。過去只聽說過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親眼見過,但黃遒在朝中素負文名,他的長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選擇一個連母后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讀,黃家神童必是最適當的人選吧。
「是黃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鎖住小少年的身形,輕聲詢問。
若他回答「是」,那麼為了彼此未來著想,他最好趕緊放開他;然而一思及母后施加的壓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著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趨近的面容,黃梨江蹙起眉,下意識伸手撥開扇骨,後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學生員黃梨江,拜見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黃梨江!
紅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惱,噙著嘴角道:「方纔,聽見嚴詞批評本太子詩句,那是本意麼?」
「不是。」黃梨江毫不遲疑的回答,教在場人個個生出不同的反應。
總還算識相。秦無量想。不過黃梨江先前的卓爾不群,原來只是裝模作樣罷了,還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麼?」還以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黃梨江遙望著粉壁上那首歪詩,負手身後,隨即正色地看著太子,道:「先前,生員評論詩,並沒有考慮寫詩者的身份,倘若是一般傭生所作,那麼,我的評論自是中肯;可現在生員知道那是我朝東宮所寫,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來看待。私以為,以殿下尊貴的身份寫出如此遊戲之作,相當不可取,不是一名儲君應有的行止。」
黃梨江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連想為他緩頰都沒留轉圓的餘地。
不僅在場所有人都為之傻眼,就連太子也微微一怔。
父黃遒不曾教官場之道?差點這麼問出口,然而轉念思及黃翰林在宮中的表現,也許,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諳其中奧妙。
黃遒並非一名懂得官場之道的官員,也因此,雖然素負文才,受人敬重,卻始終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御用翰林學士罷了。
看來他的長子也有乃父之風呢。
有趣……只是這可真讓為難了。要放開這麼個是非分明的寶麼?
以神童直言不諱的態度來看,倘若留他在身邊,往後兩人相處,必然「十分精采」。這該如何是好……
入主東宮三年來,不是沒用過別的侍讀,但最終都因故一一驅離了。若非忍無可忍,母后不會親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學裡挑個「對」的人。
當然,他大可隨意挑選一個,交差了事。
但倘若這一回挑出來的人選又讓母后不滿意,決定插手干預東宮作息,只怕往後他這個東宮之主就再也沒快活日子可過了。
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歲呀……真要就這麼將他推入虎口?
好似怎麼選擇都不妥,頗為難人……
他「刷」地一聲,打開折扇,輕輕搖了起來。
「殿下?」黃梨江突然訝異地看著紅袍公子。
明光太子這才「噫」了一聲,發現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戰之餘,竟已緩緩伸手向他——
不可!會誤了這少年前程。腦袋裡一個警告的聲音疾出,然而身體彷彿不聽使喚,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隨身玉扇,並且放進少年手中,強要他收下。
看來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揚,他抿去一絲苦笑。
「三日後,帶此扇到東宮來。」說罷,他轉身往身後院落走去,怕自己隨時都會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討到人才行。
太子竟當眾贈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麼直接地批評他行徑不合宜的情況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轉角,其他生員紛紛圍著黃梨江爭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熱鬧地談論起來。
「好大膽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後到東宮增,必定是要好好懲罰的大不敬啊。」等著看黃梨江下場淒慘的同年,以看好戲的心態這般說。
「黃梨江,今天跟說話的人要是當今太子啊,怎麼連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這樣……實在不聰明。」平時與黃梨江沒有什麼過節的人,則忍不住出言相勸。
同儕的話,也正是黃梨江的疑問。他當眾頂撞了太子,說出那些話的時候,他心裡已經有所準備會得罪人,但再怎麼也沒料到,他竟會贈他一柄扇子……
秦無量難得沒加入眾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著黃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領悟過來,瞪著黃梨江,脫口道:「原來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賞抗顏逆俗的說詞,所以才大膽批評,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簡單,黃梨江,不簡單,太會作戲了!這人……」
不行,不能收下這把玉扇。黃梨江握緊扇柄,也不理會眾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剛剛消失的方向;得趕緊澄清才行,否則,等風聲傳到了外頭去,傳到眾口鑠金、三人成虎時,就來不及了。這把扇,萬萬不能留。
秦無量一席話,引得眾人追問:「無量兄,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沒領悟?秦無量有點不耐地解釋:「扇者,善也。太子贈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極欣賞黃梨江那小子的評論啊!更不用說,那把扇玉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麼我沒早些看出來呢。」
是誰說當今太子喜奉承,好冶遊,不學無術的?早知太子藏著這一層心思,也就不用昧著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詩捧成曠世傑作了。
第2章(1)
「太子民政,恕生員黃梨江打擾了。」
少年在宮人的帶領下走進東宮的左殿,一見到那人身上披著一襲金紅色的寬鬆袍子,連發也沒束起,就那麼慵懶地披在肩上時,差一點以為自己走錯地方,認錯人了。
「來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太子正拿著蘆管,專心餵食籠裡的金雀;聽見他聲音時,只稍稍轉頭瞥了他一眼,便又回過頭去,繼續逗那雀兒。
太子的舉動,教黃梨江微怔信。
這裡……不是東宮麼?
身為儲君,不是該隨時衣冠楚楚、莊嚴肅穆麼?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該在大白天披頭散髮吧。
更何況,從他入宮求見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半個時辰了。明知道有人來訪,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齊?隨隨便便就見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經來到面前,他竟還顧著逗雀,把他晾在一邊?
當然,他是太子,而他不過是個太學生,兩人地位尊卑有別,他要他等,他沒什麼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點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國以來就不是嫡傳制,眼前這人何以能在眾多年齡相近的皇子當中脫穎而出,被冊立為儲君?
以往也曾聽人說過,當今太子的兄弟們個個傑出雋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為出色,民間善譽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學之名也遍傳天下,溫文爾雅,有若「冉冉雲中月」。
黃梨江想起來了!
朝中內外不時耳語著,當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連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們出眾,好事者竟然評議為「泱泱陌上塵」。說他就像是路邊的泥塵一般,看不出有什麼值得讚美的地方。
入東宮三年,卻換來如此名聲,會否太過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離細瞧過,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張臉,但五官清雋;情太雖有些輕佻,不似帝王之相,卻也稱得上是一名相當英俊的男子。
會被議為「陌上塵」,想必是因為大多數人沒有真正見過這位東宮的緣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對此人沒有特別的印象一樣。
過去,黃梨江不曾想過會與當朝太子扯上關連,因此也就根本沒去特別留意,但如今事關己身,以往聽過就算了的傳言,卻開始在心頭上落了底。
且不論外傳太子如何,眼前這人看起來,確實不像個東宮啊。
好半晌,只見他終於擱下餵食用的軟蘆管,打開了金絲籠門。負手身後,喃喃對著雀兒低語。
黃梨江離他五步之距,清楚聽見他哄著金雀說:「吃飽了,該有力氣飛了吧……飛,快飛呀,籠子都開了,怎麼不飛呢?」
這一幕,不知道為什麼深深地烙在黃梨江心版裡;日後他回想起來,才發覺這些話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