恁太子哄了許久,那慣養在金籠裡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飛去,吃飽喝足,只低頭以紅色喙子啄整美麗的羽毛。
太子疑似歎息了聲。「唉,怎麼就是不飛呢?」
「那養金雀養在籠裡受人豢養,生活無憂,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際的自由,自然是不會飛了。」
聞言,太子終於轉過身來,看著膽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幾不可察地揚起。
「來了。」那嗓音聽不出好惡,清淺如水。
黃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剛剛也對他說這三個字,語氣裡似透著某種他難以細說的情緒。
他還來不及細想,太子又道:「剛說,金雀不肯飛走,是因為受人慣養的緣故?」他稍稍停頓,瞅著少年如楊柳般彎彎的眉目,微微一笑,輕聲說:「這說法……我喜歡。可其實那金雀不飛,是因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麼飛呢。」
黃梨江頭頂頓時彷彿飄來一片烏雲,當頭籠罩在他的臉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剛剛做什麼還一臉期待地哄著那金雀往籠外飛,實在莫名其妙!
擱下餵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淨雙手,沒費事關上金絲籠,轉身往內殿大步走去。
「跟上來。」他丟下一句話。
黃梨江趕緊跟在太子身後,走進內殿裡。
疾步跟在後頭時,不意瞥見他足下,竟瞧見這位太子不僅衣著不整、披頭散髮,甚至連鞋也沒穿,一雙赤足就踩在光可鑒人的青石地板上,儼然、儼然就是個狂人……
民間有些人隱居世外,以狂放不羈的行為被世人尊為「狂賢」,深受某些違禮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來重禮,皇家規矩更多,黃梨江再怎麼穎悟也想像不到,宮裡頭怎會養出這麼一個不拘禮數的東宮太子。
太子走到一張長椅前,有些過分瀟灑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樣半趺坐在軟椅上,那赤裸的雙足看起來十分強健美好,不是慣於勞作的那種天足,而是生在富貴之家的男子才會有的足型。
黃梨江謹守分寸與禮數,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處,突然聽見一聲呼喊——
「噯,怎麼老低著頭?接著。」
黃梨江抬起頭,只見有異物朝他臉部飛來,下意識伸手接住。
太子琅琅笑聲當頭傳來。「好身手。」
黃梨江瞪著手上那天外飛來、彷彿透著蜜的香梨,再度感覺一片烏雲罩頂。
「殿下,這是……」在玩他麼?
雖然沒有實質上的言語挑釁或身體上的接觸,但從入殿迄今,黃梨江尚未感覺自己獲得太子的尊重。
他覺得,太子對待他的方式,很輕率。倘若他剛剛沒及時接住,鐵定會被大梨子打個正著,弄得鼻樑出血也不是沒可能。
「是香梨啊,吃吃看,很甜的。」說著,太子就手中另一顆圓滾滾的梨子啃上一大口。
本來,吃梨也沒什麼,但剛好名字中也有個「梨」字的他,雖然很不願想偏,可太子那將梨子吃的吮指有味的吃態,不覺得影射意味很濃麼?
太子吃完了手中香梨,見他不吃,只呆站著,不禁露出無邪的微笑。霎時間,臉上淘氣盡去,頗予人真誠之感。
「怎麼不吃……是因為沒有削皮?呵,這南陸國進貢的梨,最甜的地方就是它的嫩皮,削掉了可惜,所以只以鹽水滌過……要不,我叫人來削……」
說著,竟真的起身走過來,伸手要取少年手中香梨,叫喚侯在殿外的侍從。
黃梨江楞了一下,趕緊道:「不,殿下美意,生員收下便是。」
太子瞇起眼,微笑,看著他。「那就快吃吧。」
懷裡捧著一顆大梨,實在有點滑稽,不如在這裡啃掉算了。
才動了念,黃梨江捧起香梨,張嘴咬了一口,那甜而不膩的滋味立即佔領他全部味覺,香馥入喉,眼神不禁一亮。
南陸貢梨確實好滋味。
早知道該拿回家和娘一塊分著吃的。爹固然身為翰林,在宮中供職,但是要得到御賜的新梨,還能存放到帶回家,至今也沒有一回。
「滋味如何?」太子笑睨著他。
吃了他一口香梨,好像嘴也不得不甜了。「很甜。」黃梨江訕訕地回答。
「真的?我也嘗嘗看。」太子剛說完,竟然扶著他細腕,張嘴在他才咬了一口的大梨子上頭,再咬下一大口。
一口咬定。太子自在地笑說:「果然很甜。好像比我剛才吃的還甜呢。」
烏雲又飄過來了。好大的一片烏雲啊!
黃梨江呆愣地看著太子紆尊降貴在他咬痕旁邊接續一咬,兩口咬痕連接一塊,就像是兩朵相疊的烏雲般,籠罩在他的心頭……
桌几上明明就是還有好幾顆肥嫩多汁的香梨,做什麼非過來咬他手上這顆不可?再者,咬就咬,竟還特別挑他咬過的地方,他這樣做,是要他拿手上這梨子怎麼辦?他們還沒熟稔到可以相濡以沫的程度吧?
平時若在家中,就是爹娘……他也不與共食的啊。
「小梨子,有沒有人說很嬌?」
小梨子?是在叫誰?
嬌?誰說的?
黃梨江俊眸圓睜,左瞪右瞪,瞪向那該死的、亂說話的人。
「敢問殿下是在對何人說話?」剛才他就注意到了,這內殿裡除了他跟太子以外,別無他人,所有僕從都侯在殿外。
太子微瞇著眼,笑笑地指著他手中的香梨道:「手型好巧,我方才就注意到了,梨子捧在手中,模樣顯得又大又香甜,看起來特別好吃。方纔我咬了一口,果然如此!這才想起,不正好名叫『梨江』?仔細一看,又發現的臉蛋竟比手中大梨還小,看起來嬌艷欲滴,忍不住給取了個小名,應是十分貼切才是。」
烏雲……烏雲遮日了!
黃梨江強忍住額頭上欲浮出亂跳的青筋,極力克制著,以免將手中梨子當球,直接丟向這對他言行不檢的太子,臉上卻仍忍不住浮現惱色。
忍住,要忍住。娘交代過的,要按捺住脾氣才行。
「噯,生氣了,小梨子?」太子見他表情,訝異地說。
「豈敢。」黃梨江忍著惱意,卻仍不禁蹙起眉。
「可是眉頭都打皺在一起了呢。既然藏不住心思,何妨暢所欲言,如同當日在太學時,直言明說那般?」
黃梨江腦中閃過許多大不敬的念頭,但天性終歸傾向理智,他正色道:「生員周睟時,家父曾為我舉行家宴,全朝廷官員都知道我是男非女,既身為男子,怎能允許殿下以嬌娜視我?太子位居東宮,地位尊貴,殿下一句話便有千鈞之重,倘若傳揚出去,往後人人勢必皆以梨江女貌而欺我,使我再無立足之地。古人有言: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殿下人貴言重,應更謹言慎行——」
「說得好極!」一個充滿威儀的女聲自殿門外傳入。
只見一刻還隱隱笑著看著他的太子,下一刻迅速斂起笑意。
黃梨江轉過頭去,愕然地看著一名裝束尊貴、儀態出眾的麗人在數名身穿宮服的侍女隨從下,款款走入太子常居的殿中。
這種高雅的儀態,只可能出自深宮。
如此大方走入東宮而無人攔阻,此人必定是太子生母王皇后。
不須臾,太子已經拉著傻住的少年一起跪下,行拜見皇后之禮。
「兒臣叩見母后。」太子朗聲道。
「太子,又沒束髮。」皇后凝目一看,蹙起眉來。「也沒著履,不成體統。」
太子扯唇笑說:「這才快活呀,不然似母后頭戴明珠寶冠,步搖無數,身穿十二層禮裳,足踩雲履,想必十分拘束,不如兒臣逍遙自在呢。」
「噯,說什麼渾話呢!」 皇后不悅地道。她先揮退隨侍,而後才瞪著太子。「太子已經不是孩童了,怎麼玩心還如此重?若讓父皇知道疏於學習,朝臣們也會有意見的。」東宮岌岌可危的傳言,可不是空穴來風。
「母后今日駕臨東宮,應該不只是為了叮囑兒臣這些事吧。」 轉移話題的意味很明顯。
「自然。」皇后轉身看向先前跟著太子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肅聲命令:「少年,抬起頭來。」
黃梨江依言抬起頭。
「不必多禮,站起來吧。」皇后又道。
黃梨江這才緩緩站起,挺直腰桿,心中忐忑地聽著王皇后說:「就是那黃翰林的長公子吧!本宮聽說了日前太子贈扇一事雖然懷疑傳聞不盡然是事實,但方纔聽一言,果然有乃父之風。說的極是,一人可以興邦,一言亦足以敗事。年紀小小,卻不以太子位居高位,勇敢直諫他失當的行為,未來有陪在太子身邊,時時規勸他勤勞修業,本宮深感欣慰。」
「啊,娘娘,這……」黃梨江表情頓時為難起來。他之所以依言在約定的三日後前來東宮,並非為了成為太子的侍讀,而是為了歸還玉扇啊。
贈扇之事不過三日,消息卻已遍傳京華。
世人盛傳:當今太子有識人之明,以玉扇求賢,巧設謎隱,有意兼善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