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是那麼不看好這個太子,也想過有朝一日要離開他……那為何、為何在剛才,他依然毫不猶豫?
思緒轉瞬變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內心的感覺。
不知道該為自己未加思索便捨命保護真夜的行徑感到錯愕,抑或該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實則嬸嬸關懷的話語揪緊心口。
真夜待他時冷時熱,有時讓他舉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時卻又讓他以為自己不過是一名隨時可以替換的隨從。
他的心被攪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靜。
事情要再發生一次,黃梨江知道自己還是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不想真夜受傷,並不只是因為他是太子這樣的原因而已……
聽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後。
明光太子即將以天朝使者的身份遠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賀儀。
朝廷中遴選了眾多官員加入使團,由太子統率,帶著大量合理,準備前往海外,宣揚天朝的國威。
而他,黃梨江,這個號稱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東宮裡最後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
知曉這消息時,停靠在運河邊的四艘皇家御船早已準備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啟航,載著足以宣揚天朝國威的珍貴國信與正副使臣,前往遙遠東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時候知道,屆時真夜登船遠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麼懊惱也無濟於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訴他。
他竟不想帶他隨行!
三年前,他曾說過,有一天他會帶他乘船遠行,但現在他卻不打算讓他上船!
他讓帶緣、龍英和朱鈺等人跟從,卻嘟嘟撇下他這個侍讀。
若非帶緣說漏了嘴,只怕他們人已在東海上了,他還被蒙在鼓裡,全不知情。
他怎麼可以對他做出這種事!
第7章(2)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后的懿旨來命令我准你登船了?」
東宮寢殿內,真夜瞇著眼,笑望著黃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說溜了嘴,才會讓他知道這件事,極有可能是帶緣那小子,他只怕侍讀不再身邊,沒人管得住他這個太子。
「卑職不敢。卑職只是希望能跟隨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著連夜入宮請來的皇后懿旨,僅管黃梨江也很不願意以這種方式來逼迫人,但對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麼苦口婆心,都沒有一道皇后懿旨來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經曝光,真夜索性將話攤開來講。
「小梨子,我不讓你隨行,有兩個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邊這三年來,因為我的不才,讓你鮮少有時間返家探親遵親;其二,東海在秋冬之際海象不佳,這一趟航程,想必不會太好過,我以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讀些自己想讀得書,也可讓你趁此機會回家享受天倫,因此才讓你留下了。」
當然,沒說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險外,若有人想藉機除掉他,廣闊大海上是最佳場所。預期著種種危險,他實在不想讓心愛的侍讀跟在身邊,怕一不小心,會多個人陪葬。
「我……卑職固然念雙親,但如今我……卑職是殿下的侍讀,一個侍讀,哪有不跟隨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職已回家請示過家母,她也同意卑職這個想法。書固然是要讀得,但等出使穢朝後,再讀不遲。更不用說,倘若殿下萬金之軀都挺得住長途航海,卑職當然也可以。」
僅管懷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討來這大使的職務,是為了逃過選妃,是此刻那並非他關心的問題,他只想確定明天出海時,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則,以真夜的個性,要真到了外邦,沒有人在旁邊叮囑著,怕會做出魯莽的舉動。
「總之,殿下若執意不讓卑職隨行,那麼卑職只好奉皇后懿旨,強行登船。」
看黃梨江說得決絕,真夜不禁搖頭一笑。
「說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強行登船,我要攔不住你,但問題是——我記得你根本沒有搭過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沒搭過船就不能出海,那麼沒有看過豬跑,就不能吃豬肉了?哪有這種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穩,不容易暈,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會不會暈船,對吧?」
「那又如何?」黃梨江很是防衛的問。
「如果你暈船了,怎麼辦?」
「卑職不暈船。」
聽見黃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執少年面前。
見他鬢上還沾著些霜氣,料想是深夜到宮裡向母后請旨。
真對他這麼不放心?即使明明討厭他,卻仍一意跟隨?
想起車軸斷裂的那日,這少年不顧自身也要顧全他的舉動……怕自己真有一天會讓著少年擋在他前頭……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測,不論身邊有多少人擋在他前頭,他都不能說一聲「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風險,卻能暫時緩下選妃一事,不要急著迎娶自己不愛的女人,誤人一生。廣闊大海上,興許還有年少時想要追尋的夢想,是以,當皇朝來使請旨,沒想到君王竟答應了……
然後,瞞著他,直到今天。
看著黃梨江那雙固執的眼眸,真夜伸手彈去他髮梢秋霜,輕聲道:「倘若暈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應了,黃梨江難掩喜色道:「我絕不會暈船!」
說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準備收拾遠行的行李。沒辦法,誰叫他太晚知道這件事,前一刻還趕著到宮裡請旨,根本沒有時間準備。
真夜站在寢殿廊外,望著那飛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溫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鈺。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寢殿門外道:「來打個賭吧,朱鈺。」
守更的朱鈺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賭些什麼?」他這主子是個運氣奇佳的賭徒,傻瓜才會跟他下注。
「賭侍讀上了船,會不會暈船?」
「殿下想下哪盤注?」
「我賭他會,賭金二十金貫,記在薄上。」
朱鈺又扭了扭嘴角。「屬下恐怕沒那麼多的賭金可以下注。」更何況,他比較有可能會輸。
平時看侍讀公子身體還算健朗,雖然纖細了點,發育有些慢,但不像是個會暈船的人,更不用說這位公子經常給他嬌貴的主子吃閉門羹,也許,這回殿下會輸也未定?何妨,就賭賭看。
朱鈺轉念答應:「那麼,屬下恭敬不如從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對了,交代下去,叫隨行太一多預備些防暈得藥。」
結果,某人暈得天旋地轉。
還在天朝大殿的連河上航行時,河浪不大,因此沒怎麼暈,課幾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風的吹動下,浪濤越來越高,任是船型龐大的皇家御船在風浪中也得飄搖,他便真的暈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暈船,黃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關在艙房裡,僕人送來的餐食,他季候沒拌飯吃,怕一吃就吐,整體只能在床上,忍著暈。
更糟糕的是,自從十二歲以後,娘就提醒過他的事,竟然就在這趟旅程中發生了……
黃梨江躺在床上,下腹悶痛著,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虛弱無力。
不過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連走出船艙都成了問題。
因剛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隨行人員很多,有些人因為常年生活在大陸上,陸續傳出不適的狀況,連沒出過海的帶緣也吐得七暈八素。
隨行的太醫與弟子員忙照料僕人,分身乏力,一時竟沒人發現他得異狀。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穩,僕人見他終日躲在艙房裡,連太子請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絕,這才擦覺有異。
帶著太醫趕往黃梨江倉房的真夜,因為連聲呼喊都無人回應,直接命令衛士撞開艙門,但仍記得讓其他人在外面候著,自己單獨進艙房探視。
見少年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肌膚冰冷,真夜倏地一緊。
還以為他只是輕微不適,有點暈船罷了,正想找機會取笑一番,說他跟帶緣一樣,嘴上逞強,但一出海就像只病貓,但真見他成了病貓,他卻半句玩笑話都說不出來了。
空氣裡隱隱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頭,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來。」接連喚數聲。才見少年眼皮略略一睜。
黃梨江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恍惚見到真夜,直覺想 翻過身去。
「你受傷了麼?」房裡有股血氣,不知道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偏偏喚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轉他身軀,隔著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摸索,確定他沒有受傷後,沉默半響,他領悟過來,明白了正發生在黃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麼?
也是,畢竟都已是年近16歲的……少女了。
原先還曾想過,他這侍讀有點晚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