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英站在艙門外,擔心地喊道:「殿下,公子還好吧?」
「……沒事,只是艙房裡不通風,又有點暈船,請孫太醫熬些止暈的湯藥——」
「嗯,止暈藥送到我艙房裡備著。」以小梨子現在這狀況,不能放她一個人在這,否則遲早會被人識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比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員甚至相信,如果讓女人登船將會發生船難,萬一被人知道船上確實有個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不再遲疑,真夜戀人帶被,一把抱起暈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剎那,她清醒過來,想推開他。「不要,我沒事…」
「別逞強。」真夜搖頭歎道,仍舊將少女抱在懷中,準備走出船艙。
「沒逞強,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語未畢,真夜沒有放手,而懷裡的倔強人兒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穢物沾了真夜滿身,掩蓋掉原先瀰漫在空氣裡的淡淡血腥氣味。
站在艙房外的衛士與船員們見狀,莫不驚呼出聲。
「殿下!」
真夜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喚人拿來一隻木桶,扶著少女趴在桶邊,將肚裡酸水吐個乾淨。
等到黃梨江再也吐不出東西時,真夜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專屬的艙房。
「讓人把這裡清理乾淨,侍讀暫時到我艙房裡住。」他交代。
伶俐的僕從早已在檯子艙房裡備好目魚用的熱水和更換的義務。
接著,沐浴、更衣、喝藥,渾渾噩噩中,黃梨江一隻聽見真夜在耳邊重複著一句話:「小梨子,醒著,你得照顧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裝,有些事不能讓人代勞。
儘管虛弱,臉色慘白的小女子仍拚命捉著一絲理智道:「我會醒著。」
她只清醒到,在臨時搭設的屏風後,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進真夜等待的懷抱裡。「做得很好……」真夜輕聲讚許,接手了後續的事。
發現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歲那一年,不小心瞧見鄰家男孩如廁的姿勢跟自己不一樣,回家追根究底,才發現原來「他」根本就是個女孩子。
她受到驚嚇,好幾天都說不出話,娘親這才向她吐露實情……
她的娘親,汴梁沐容,嫁給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黃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從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親原本的姓氏,以及「汴梁」一氏的來歷。
娘說:當一個汴梁女子,必須處處循規蹈矩,笑不能露齒,語不能抬頭,坐如山,行如鐘,要能入的庖廚,出得廳堂,一輩子生活在重重桎梏裡。家族人會說,那是傳統,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資格繼承的傳統——梨兒,娘直銷就被你外祖奶奶這樣教導,但我內心總是不舒暢,我們尊禮侍奉的朝代已經滅亡幾百年了,禮俗是死的,繼承僵化的禮制沒有任何意義。小時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但你不一樣,你可以不要當一個規矩死板、一輩子背負著前朝遺民陰影的汴梁氏,你是這時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麼?」雖然並不介意當個男孩,但她不僅學不來男孩子那種站著如廁的方式……
「當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實當天朝女子也沒有什麼不好。天朝女子,十三歲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講一聲都寄托在一個男人身上時,幸福與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決定。你想要那個樣子麼,梨兒?」
「……我沒辦法站著如廁。」才九歲的她,哪裡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維繫在一個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煩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樣站著小解。這樣她要怎麼跟別人一塊去學堂裡讀書?
見獨生女不回話,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兒,是娘自私,沒讓你自己做決定。」
「……我如果可以站著如廁就好了。」她悶聲低語。
汴梁沐容失笑。「梨兒,記得你爹書房裡那支御賜的鳳麟筆吧?以後就拿那支筆去考狀元,會比當女孩兒有趣多了。沒辦法站著如廁又何妨?娘就是站著如廁也沒有因此而比較得意啊。」
抬起一雙黑黝黝的玉眸。「別人家也是這般麼?」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們家是如此,切莫對外人提起這事。否則你爹在朝廷裡會呆不下去的,曉得麼?至於往後你想當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細想想。」結果這一想,就是許多年,她自己也無法決定,到底要當個「他」,還是「她」?
在身體未產生變化之前,是男是女,對她而言不過是如廁姿勢上的差別而已。
沒有人告訴她,一單身體開始成熟,體內會逐漸產生微妙的改變……
然而曉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當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剛出生那年,公開舉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黃梨江是當朝才子黃翰林的獨生子。一旦對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別,只怕會為全家人引來欺君的殺頭大禍。
既然在天子腳下,她不可能換回女兒身份,那麼,就認分地當一名蠻子吧。讓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闖一闖,捨棄天朝女子的小小閨閣,去換取光彩奪目的一生。就此立定志向,她會拿著父親書房裡那支御賜的鳳麟筆,決意做那世上少見的鳳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專心在能令自己快樂的事情上。
所以,「他」執意入女子不能進入的太學,拜雲間先生童若素為師。
於是,「他」以太學生員的身份,入東宮,陪伴太子學習。
如今,「他」還以太子侍讀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像「他」這般自在呢?
這便是娘說的額好處了吧。
猶記得,入太學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經十二歲了,出門行事,務必謹慎小心,別讓人對「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當官、實現理想,若身份為前朝遺民理學世家之女,就必須肩負起汴梁女子那累世傳承的龐大立法。
礙於汴梁一氏傳女不傳男的家規,「他」剛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棄了母系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隨著日漸長成,女子月信是無論怎麼隱藏,都藏不住的身體變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條纏住,可一旦月信來臨,身體便會逐漸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決定「他」的性別歸屬。
只能是黃梨江,當朝翰林黃乃之子。
就算偶爾有只桃花眼眸總逗得「他」內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棄自己一路走來的這一切。
不打算,對誰動心……
就只是侍讀,如此而已。
第8章(1)
入夜後,海上風平浪靜。
自出海一來,難得一覺清醒神清氣爽。是因為床鋪軟硬適中的緣故麼?
按了按身下頗有彈性的床鋪,黃梨江舒適地歎息了聲。
「醒了?」老早清醒過來的真夜,以趣味十足的眼神看著趴睡在他身上的少年——他想小梨子可能不會喜歡被當成女子來看待,還是姑且當「她」是個少年吧。
感覺身上的人兒全身一僵,真夜收緊環在她纖細腰上的手臂,閉眼道:「還沒天亮呢,若要繼續睡,就把眼睛閉起來。如果肚子餓了,想吃點東西,也別不好意思開口。只是暈船而已,一堆人也跟你一樣吐得七葷八素的,不用覺得丟臉。」
「……」
「可別以為我有斷袖之癖,我只是怕你又暈吐,才想說抱著睡,感覺比較沒那麼晃。你身上衣服也不是我脫的。」
他只是在一旁監督,隨便幫忙她擦乾濕發而已。
「瞧見左邊那個屏風沒有?之前你吐了一身,要你澡沐時,你昏昏沉沉的,還勉強自己洗浴更衣,不肯假手他人,所以沒人碰著你一根寒毛。」當然,除了他意外。
「你喝下太醫送來的止暈藥之後,立刻就睡了。」沒說的是,這位小姐怕吃苦,藥材入口就全吐出來,費勒他好一番功夫才讓她吞下,苦得他……
「原本那件艙房因為被你吐得氣味熏人,通風不好,就沒讓你回去。反正我這間艙房夠大,床鋪也夠寬,你也不是沒跟我同睡過,怕你又暈船,就暫時留在我身邊,隨便盡你身為侍讀的責任吧。」
聽完真夜一一澄清她內心所有的疑問,黃梨江扭了扭嘴角,道:「殿下都說完了?」
「還沒。」真夜唇角掀起一抹笑意。「我折騰了一夜,實在不想再被吐得滿身酸臭,所以想拜託你,這回聽我的,好麼?」
隱隱約約有個印象,她似乎真吐了真夜一身,不禁有些羞愧。「你不是說,倘若我真暈船了,你不管我?」
「帶緣也暈船,我都沒不管他了,怎麼可能不管你。」
「帶緣暈船,可沒像我這樣,把太子殿下當成床鋪抱著睡。」
「哼。那小子乳臭未乾,我做什麼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