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見他突然要走,她整個慌了,兩手用力握住他的單腕。
大莊的幾個護衛們立刻把臉撇開,裝作沒瞧見,連段霙亦是輕咳了聲,淡淡飄開視線。
「去哪裡?」她表情端凝,像在對付一個野了好幾天還不歸家的孩子,語調是微啞輕和的,然當家大小姐的氣勢卻是十足十。
鄔雪歌深褐色的濃眉糾起,狠狠地瞪著她拉住他的小手。
女兒家潤嫩秀氣的指如蔥似玉,明明這樣纖細,明明一甩就能甩脫的,甚至不需甩脫,僅運勁就能震開,想困住他,沒門兒……他恨恨思忖,身軀卻不爭氣地定住了、動不了,好看的薄唇抿成一線。
「晚了,回去吃飯。」伍寒芝頓了頓又道:「吃麵也行。」想他似乎喜愛麵食多些。
她瞧見他峻龐稜角軟化了些,但嘴角仍繃繃的。
她寸土不讓,將他握得更牢,眸中流淌著滿滿期望。
她不想掩飾,如同那晚他來尋她覓食,明知小灶房裡起了動靜很可能會引來其他人,她卻不想把他藏著、掩著,也不想他迴避逃開。
一旁眾人都抬首開始數起天上成群的大雁和歸鳥,才聽某大爺慢吞吞道——
「不過去的話,那人體力不支,八成活不過今晚。」
誰體力不支?!
人命關天的事,伍寒芝更不任他胡來,當真打破砂鍋問到底。
不問不知道,一問……他、他這招「釜底抽薪」使得也太霸氣張狂!
他說,之所以沒及時將她攔在春陽客棧救出,是因忙著先把某人給料理了。
而某人是誰?!
她一問,他目光飄了,段霙等人目光也飄了,根本是知情卻獨瞞她一個。
他順籐摸瓜,從大莊失而復得的那兩批藥貨摸到春陽客棧,再摸出顧三思此人,很快就摸清始作俑者是誰。
他誰也不對付,雖說狡兔有三窟,他不理其他兩窟,直接找出歐陽瑾所在的窩,單槍匹馬挑了。
儘管心腹的護衛們被他收服了去,她伍寒芝畢竟還是西海大莊的大當家,真沉眉冷眸發起威,開口無須揚聲,誰又敢不遵從她的命令?因此當她一問歐陽瑾下落,鄔雪歌雖發倔般不說,段霙他們撓撓耳也就吐實了。
竟被丟在離大莊不遠的那座長滿雪歌花的星野谷地。
她讓護衛們護送妹妹先行回莊,自己則決定親自走一趟星野谷地,段霙欲跟隨,她一雙眸子掃向滿臉不痛快的鄔雪歌,嗓聲微凝問——
「鄔爺一人能護我周全?」
問什麼廢話!
鄔雪歌想翻桌,可惜眼前無桌可翻,十指指節只得握得格格作響。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執拗,她已然安全,她重視的人也都安好,餘下的事由他了結不好嗎?她還跳進來趟什麼渾水?
好!要跟就跟!
若她敢說他手段使得太髒,他……他掐了她!
馬車留給伍紫菀使用,段霙勻出兩匹馬給他們,伍寒芝不是不會騎馬,只是騎術不甚好,見她略吃力地控韁,鄔大爺忍不住出手了。
他一抓一甩的功力實已臻爐火純青之境,甩人於無形,伍寒芝只覺眼前略花,並不知自己被提住背心甩到另一匹坐騎的馬背上。
直到他的寬闊肩背映入眼中,直到他扯了她雙臂去圈抱他的腰,直到他粗聲粗氣地拋出話。「抱牢了,落馬可怪不得誰!」
……欸,她才明白過來。
驀地被拉去貼住他的背,臉熱心更燙,她當家大小姐的氣勢端得已有些搖搖欲墜,都不敢去看其他人是何表情。
幸好啊幸好,馬匹很快地撒蹄狂奔。
半個時辰後,他們下馬進到星野谷地,她被眼前的景象怔得傻眼。
年輕男子身著華服,頭戴瑩脂玉冠,只是身上的紫衫錦袍有一半埋進流沙惡地裡,玉冠略斜,簪子也歪了,好幾縷髮絲散下,兩隻以雙面錦繡蘭草紋作為點綴的袖子舉得老高,露出的半截小臂浮現青筋,拚了命般纏抓住一條草繩,那根草繩的另一頭就繫在不遠處的一塊岩石上。
雖說面白若玉,五官透著點陰柔,但瞧他肩寬胸厚、小臂筋理明顯,若使勁兒拉住草繩,憑臂力將身軀慢慢蹭離流沙地也非難事。
可他不敢。
因谷地裡來了頭大狼。
那匹灰狼竟還挺乖覺,沒被流沙惡地朦了去,就是賴在硬地上來來回回踱步,時不時發出低咆,利牙白到發亮。
被丟進流沙裡的人進不得、退不得,不使力不成,等著被流沙吞沒,使了力往硬地上爬更不成,那是拿自己祭了猛獸的五臟廟。
想要活命只能這麼不上不下,端賴那根繩子撐持,還得千祈萬禱,求那匹大狼別發狠拿繩子磨牙。
鄔雪歌積了一肚子鳥氣。
世間賤人太多,那些人愛折騰自己、作踐自己,無藥可救,他以為自己強過那些人千千萬萬倍,意念是自己的,誰也操縱不了,豈知他竟也犯賤。
若非犯賤,他不會來了走、走了又來,繞著一個常令他很摸不著頭緒的女子打轉,不會想到有誰待她不好,他火氣就禁不住滿到爆,不會明知她那個西海大莊於他而言等同「龍潭虎穴」,還是最令他頭疼的那種,看到的都是關愛眼神,動不動就想撲他似,他還允許自己接近。
不是犯賤是什麼?
然後就在他們踏進谷地時,走在他斜後方的伍大小姐突然又跳到他身前,一臂還平舉了,橫在他胸前想把他攔在身後。
就是這瞬間,一個呼吸吐納竟然是那樣緩慢,慢到他肚中火氣被消耗殆盡。
心音迴響,耳中轟鳴,他突然就明白她了,明白她是把他納進需要她扶持保護的那些人當中,這與他能力多強、體格多壯、武力多猛全然沾不上邊,她就只是見到危險,見到那匹碩大灰狼,本能想護他……而已。
而已。
他絕不承認眼眶隱隱有發熱的徵狀,死都不承認。
一路走來一直是一人踽踽獨行著,求一個伴侶這樣的事,他在娘親身上見識到慘烈的結果——娘親看上的那個俊美儒雅的中原男子畢竟不是良伴,一時的歡愉過後,濃情與密意終究抵不過現實與猜疑的摧磨,終究是嫌棄她的來歷與出身,何曾真心相待?
可他在此時此際卻有種即便滅頂了也無所謂的衝動。
有人不管不顧就為護他,捨身喂狼也會護他……他絕對沒有太悸動的,絕對沒有!頂多就是……就覺得她蠢,往後沒誰擋著,蠢到絕世無雙的她真會把小命玩掉,那、那他定會感到異常憤怒、無端悵惘,因為少了她,太無聊。
他沒等她取出馴獸銅鈴便把「牢頭」驅走。
灰狼離開前還過來拿頭頂摩挲他的手,猛獸與他心念相通,蹭過他之後很自然地連他允可之人也要親近磨蹭。
本以為她會驚慌失措,而她確實週身繃緊了,定定瞅著在腳邊鑽來鑽去的大狼,然後……歎了口氣,笑了。
她鬆開緊握在手的馴獸銅鈴串兒,提著勇氣,探指去搔野獸的大臉、搔它的額頭和耳朵,搔啊搔的,跟著又去搔下巴和頸子,像與大犬鬧著玩似,玩到後來她竟也咯咯笑出。
大狼軟趴趴,鄔雪歌也軟趴趴了,不過不是身體發軟,是胸中那顆撲騰的心。
所以最後挺溫馴地就把慘到快斷命的歐陽瑾拉出流沙惡地,接著又很給面子地退到一旁,將場子交出,由著伍大小姐跟那位狼狽不堪的歐陽公子好好談話。
他沒鬧沒攪局,一直像那頭灰狼那樣,很溫馴。
「歐陽家本由中原北境發跡,貴府祖輩們高瞻遠矚、膽氣過人,不往商機漸飽和的漢地爭營生,而是舉家穿過三川五山、越過西海高山峻嶺直往域外,在那片族群複雜、言語難通的異域重新開拓一族命脈。每每聽得我伍家長輩們提及貴府當年之事,總教人心生嚮往,佩服之至……又後又聽人談起,說域外歐陽家的新家主年歲雖輕,目光卻極精準,凡相中之貨無不大賣,且生得貌比潘安,氣質高華,真如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
半個時辰後,兩人單騎離開了星野谷地,往西海大莊的方向馳騁。
馬背上的男人——鄔大爺雪歌兄,腦中不自覺地轉著伍大小姐對那個姓歐陽的小白臉所說的話,想到什麼「芝蘭玉樹般的俊秀郎君」,這種……這種話她都說得出口,他大爺當下「溫馴」到都快咬斷牙根。
結果身為大當家的姑娘英眉略凜,語調沉靜堅毅——
「公子一向行縱如謎,據聞身邊能人異士、武藝高強者不少,想見閣下一面難如登天,可如今見上,確實應了那一句說法……百聞不如一見。有些話還是聽聽就好,真的見上了,反倒令人唏噓。」
鄔雪歌緊繃的牙根與下顎一下子放鬆,內心薄海歡騰。
沒錯沒錯!傳聞都是虛的,她明白就好。
還有什麼能人異士、武藝高強?真不夠他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