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顎緊繃,道:「我知道。」
「你親眼看到她殺了一個人。」她問:「你不害怕嗎?」
「不。」他說,眼也不眨,沒有半點遲疑。「為什麼?」
「她是我的妻子,我相信她。」波恩看著她,指著那攤在地上的皮囊說:「而且,那東西不是人。」
澪沒想到他會看出真相,很少有人能看出事實,人們總是只看表相,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之後的真實。
「就算她是你的妻子,也不表示她就不會傷害你,既然她選擇了離開,表示她對你的信任不足以讓她留下,你何不把她忘了,就這樣回去你的城堡,娶一個正常的妻子,過你普通的日子,替你和她省下之後可能會出現的麻煩?」
「她不會傷害我,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甚至不會傷害那該死的東西!」
波恩怒目瞪視著眼前這冷若冰霜的女人,道:「至於正常的妻子?凱和這塊土地上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會哭、會笑、會生氣,而且同樣的嘮叨,我不在乎她該死的能力,或你他媽的是不是會讓那頭狼一口咬掉我的頭,不管她是女巫還是魔女,我都會找到她,我會帶她回家,我會讓她信任我,我會讓她相信,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是我波恩的妻子!」
說著,他鬆開劍柄,不再理會她,只是逕自走過她身邊。
澪站在原地,男人斬釘截鐵的話語,迴盪著。
然後,她聽見自己開了口。
「如果你背叛她,我會讓你親眼看見真正的地獄。」
她的聲音,很輕很輕,卻異常冰冷,伴隨著風雪從身後傳來。
那是個警告,他很清楚,但波恩沒有回頭,甚至沒有試圖停下腳步,只是大踏步走出狼堡的大廳。
那男人走了。
主城樓下的廣場裡,還有人在喧囂、在尖叫,倉皇奔逃。
人類,總是自私、膽小又愚蠢。
有時候,他們甚至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麼,恐懼什麼。
澪站在那扇高大的破窗前,感覺風雪迎面襲來,落在她同樣冰冷的臉上。她俯視著窗外懸崖下一望無際的森林,眼神有些迷離。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信。
愛情讓人更自私,教人更盲目,使人更愚蠢。
她會落到這種地步,都是因為那可恨的愛,可惡的情。
她不相信,不信。
但凱和波恩的情緒,充滿了這整座大廳,她和他為保全彼此的心意,如此強烈,甚至壓下那長期浸透整座城堡,污染大地的混濁邪惡。
我知道白塔女巫在哪裡……
你放了他,我告訴你她在哪裡……
當她聽到凱這麼說的瞬間,還以為自己又要遭到背叛,人類都是自私的,自私又愚蠢。
她一點都不訝異,她早就不再對人存有幻想,誰知卻仍感到痛心。
於是,更恨那個將她當掌中玩偶操控的男人。
誰知,到了最後,凱卻是選擇犧牲自己。
她在……你永遠、永遠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沒有出賣她,沒有為了保全她的情人、保護她的丈夫,就背叛她。
還以為聽錯,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自己的雙眼,但事實就在眼前。
她不相信愛情。
她不相信人類。
可她能感覺到凱的痛,她能嘗到波恩的苦,還有在這些情緒之上,充盈在空氣中,那無與倫比、充滿力量的情感。
風雪在她身邊飛揚。
澪看著眼前蒼茫的天地,張開了嘴。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流瀉而出,聽見那古老美麗的咒語和著旋律,一個接著一個的溜出了唇瓣。
她不信,可她閉上了眼,張開了雙手,捕捉兩人殘留在空氣中的情感和心意,吟唱著。
風雪在她身邊飛旋,那些旋律與咒語夾雜在風雪之中,在牆與牆之間迴盪,它們乘著風,傳得越來越遠,送到了城堡裡,甚至城堡外,每一個人的耳裡。
那歌聲如此輕柔,那麼好聽。
在山路上奔逃的人們不自覺一個接著一個停了下來,側耳傾聽那在風中的旋律,甚至忘了原本的恐懼。
古老的咒語和旋律,在她柔軟悠揚的吟唱聲中,迴旋著上了天,讓天上那
籠罩狼堡的厚重灰雲在瞬間亮了起來,她將力量灌注其中,打印在每一片落下的白雪之上,又落到了人們身上。
雪花悄悄落下,在人身上融化,也融掉了人心中的恐懼,和記憶。
她唱著,再唱著,又唱著,全心全意的唱著那古老的咒語和溫暖人心的旋律。
當她終於停下來時,所有聽到歌聲,所有被這場風雪觸碰的人,都已將凱和波恩忘記。
人們記得有個女人,但她面目不清;人們記得有個男人,但他輪廓不明。
人們記得狼堡裡發生的事,記得卡爾兄弟,可想不起來到底是誰殺了小卡爾,不知道又是誰殺了大卡爾。
唯一清楚而鮮明的,是那匹黑色的狼,是狼神的發怒。
澪力竭的站在原地,風雪已不再圍繞著她。
厚重的雲層不知何時,散了開來,一道天光悄悄灑落,映照在她身上。
她面容蒼白,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她知道應該要後退一點,但她虛弱得無法支撐自己,只能眼睜睜的往前摔落了下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雙大手從半空中接住了她。
她先聽見了振翅的聲音,看見那在他身後的巨大黑色翅膀,然後才看見那人的臉。
是蘇裡亞。
她應該要惱怒他自作主張找了阿朗騰來,但她只是鬆了口氣。
他什麼也沒說,甚至沒有想。
她安心的閉上了眼,他則小心的抱著她,張開了翅膀,穿越風雪,飛越森林,離開那被天光照射著,慢慢亮了起來的灰色城堡。
第5章(1)
那是一處幽暗陰冷的森林。
綠色的枝葉交疊著,籐蔓荊棘爬滿四處,遠遠看去,這片森林就如一座厚牆一般,無法穿越,不能進入。
可是,那隻狗沒有停下來。
波恩下山之後,就看到那只聰明的大狗等在那裡,他本來擔心它可能已經跑開,但它乖乖在那裡等著,他賞了一塊肉乾給它。
那大狗狼吞虎嚥的吃著,然後在他的指示下,再次飛奔起來,帶著他穿越森林,追著那匹黑色巨狼和凱。
波恩知道自己落後了很多,那匹狼跑得該死的快,但這隻狗從一開始就朝正確的方向跑去,它似乎很確定該往哪走,途中幾乎沒有停下來過,即便天色
暗了下來,它依然跑得飛快。
他騎馬跟著它越過一條又一條的小溪,穿越一座又一座的森林。
當波恩跟著它來到這片茂密得幾乎無法穿透的森林時,他知道它沒有迷失方向,泥濘的地上還有著巨大的爪印,斷裂的枝葉顯示著強行通過的痕跡。
天已經黑了,但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散開,一輪明月高高掛在天上。
月光穿透林葉,灑落那綠色的隧道。
那隻狗跑了進去,沒有半點遲疑。
波恩騎馬跟了上去,他一度失去那隻狗的蹤影,然後他在隧道的盡頭看見了它,還有那黑髮黃皮膚的男人。
男人穿著寬鬆的衣袍,寬鬆的長褲,腳踏牛皮皮靴,腰掛明月一般的彎刀,烏黑長髮在身後束起,他不只膚色、樣貌不同,衣著打扮和此地的人們完全不一樣。
波恩看見他時,男人正蹲在地上,把手伸到了大狗的鼻子下方,讓那隻大狗困惑又好奇的嗅聞著他。
波恩一怔,警覺的拉緊了韁繩,停在有一段距離的地方。
許多年前,曾有東方民族興兵打來,那些人就和這人一樣,輕裝便行,腰繫大刀,卻十分善於騎射,個個都和惡魔一樣強悍、武藝高強,他當傭兵時,曾遇過一隊那民族的後裔,他們這裡的人明明裝備較為齊全,人也比較多,卻被打得潰不成軍。
那男人對狗很有一套,他先讓它聞手,然後輕輕撫摸搔抓它的脖子,沒有多久,那大狗就已經開始對他搖尾巴。
然後,那黃種人抬起了眼,看著他。
忽然間,波恩知道,這人早就知道他會來。
他在等他。
男人拍拍大狗的頭,站了起來,側過身子,伸手指著隧道盡頭那一條被荊棘包圍,幾不可見的蜿蜒小徑。
波恩雙腿一夾,驅策馬兒上前。
當他來到那異族的男人身前時,那傢伙看著他,放下了手。
那條小徑太小,樹林太茂密,馬不可能通過,他停了下來,翻身下了馬。這傢伙也許會偷他的馬,但在這森林深處,根本也不可能有正常人在天黑之後,還能如此鎮定的待在這兒。
天知道,他甚至沒有生火。
若非有月光從縫隙中灑落,這裡會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可那個男人在黑夜森林中,依然自信而沉穩,彷彿這座森林是他的,好似他知道,不會有野獸膽敢攻擊他。
或許它們真的不敢。
森林裡無比安靜,連那些成群結隊,總在深夜出沒,對月嚎叫,等著狩獵的狼群,都閉上了嘴。
波恩胯下的馬甚至不太願意靠近他,當他下馬時,那男人朝他伸出了手,無聲和他索要韁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