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該信任這傢伙,可男人的眼裡沒有任何惡意。
雖然不可思議,但他猜他知道這傢伙是什麼,男人的腳邊有一條連著手銬的鐵鏈,就和銬住凱的那一條一模一樣,只是此刻它已經遭外力硬生生扳開。
而且,黑狼巨大的足印在隧頭盡頭,逐漸變小,然後突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人的腳印,男人的腳印。
波恩不知自己該如何想,但凱治癒了他,而在狼堡出現的那頭黑狼就和馬一樣大。
無論如何,如果他想前往那條小徑,顯然就必須信任這傢伙。
他不輕易信人,但他沒有選擇,而這個男人有一種讓人信服的特質,那隻大狗坐在男人腳邊搖著尾巴,看著他與他。
波恩不再多想,伸手把韁繩交給了他。
男人握住了韁繩,給了他一條白水晶的項鏈。
他愣了一愣,接過手。
男人朝他頷首,波恩也朝他點了下頭,戴上了那條水晶項鏈,跟著沒有半點遲疑,頭也不回的走進那條神秘的小徑。
那被荊棘包圍的小徑十分曲折蜿蜒,而且越來越黑,忽然間,溫暖的氣息迎面而來,他聽見了淙淙水聲,當他轉過一個別時,前方突然寬闊起來,變得十分明亮。
小徑的盡頭,有著一片被荊棘和各種明艷的花草包圍,宛如仙境的青翠草地,在那草地中央有一深泉。
泉水很清、很透,是溫熱的,冒著氤氳白煙。
然後,波恩看見了她。
她褪去了衣服,全身赤裸的浸泡在泉水之中,只有肩頭在水面上,可水很清,乾淨得能夠見底,月光穿透清澈的水,灑落在她身上,他可以看見她身上那些可怕的膿包,它們滿佈她全身上下,雖然比在狼堡時好上許多,卻依然醜惡。
她背對著他,張開雙手,站在水中那塊位於泉水底部的白色巨石上,潔淨的泉水從那塊石頭的裂縫中不斷湧出,讓她飄散在水中的黑髮如水一般流動著,但所有接觸到她身體的泉水,瞬間就被染成黑色,在水中擴散開來,好像她是一塊黑色的顏料,可隨著那些泉水的湧出和沖刷,她身上那些膿包也漸漸消逝。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些黑水,化為蒸氣,往上飄散,慢慢變得乾淨而明亮。
月光和泉水,淨化著她、治癒著她。
這是他見過最神奇的魔法。
然後,他聽見了水聲之外的聲音,那聲音很細微,很小聲,但每一聲都伴隨著她身體輕微的顫動。
她在哭。
一顆心,瞬間緊縮。
沒有想,他解下了掛著長劍的腰帶,脫去身上沉重的鎖子甲。
起初,凱什麼也沒聽見,她太過傷心,身體又太過疼痛,整個人沉浸在悲傷裡,完全沒有注意身後的動靜,加上她清楚那男人會守護她,所以完全沒想到會有人闖進來,直到金屬摩擦落地的聲音傳來。
她回首,看見波恩站在岸上。
因為太過震驚,凱屏住了呼吸,一時間忘了應該要反應,只能錯愕的呆看著那個男人。
他不該在這裡,怎麼可能會在這?
她隔著蒸騰的水氣看著他,還以為是她太過渴望才出現的幻覺。
可那男人將剩下的衣服也脫了,然後下了水,朝她走來。
他造成的水波,湧向她。
隨著他的靠近,他的面容變得更加清楚,他的臉上還有在打鬥中造成的傷痕,嘴角還有幹掉的血。
那張嚴酷的臉,這雙溫柔的眼,是她以為這一生再不能看見,無法觸碰的。
他粗壯的頸項上戴著一條水晶項鏈,那讓那些被黑暗污穢染黑的泉水全都因此往旁退開。
一顆心跳得飛快,淚水再次模糊了視線。
忽然間,她清醒過來,想起自己醜陋的模樣,想起她做過的事情,凱在水中匆匆轉身還想跑,一時間水花四濺,但他潛入水中,游得比她還快,她才離開那石頭,他一下子就將她抓在懷中,帶著她浮上水面。
「噓……噓……」他在泉水中從後環抱著她,強壯的手臂像鐵鉗那般牢牢扣著她,防止她溜走,卻又不至於弄痛她,他低垂著腦袋,貼著她濕透的臉與發,在她耳邊悄聲安撫著:「沒事……沒事……」
凱喘著氣,抓著他的手臂,熱淚滾滾而落。
「別跑,別哭……」他攤開手掌,壓著她狂跳的心,告訴她:「沒事的……沒事……我不會傷害你……」
他一再安撫著她,又不肯放開她,凱拿他沒辦法,只能仰天含淚看著月光。
「我不會……你別害怕,別激動,別弄傷你自己……別再弄傷你自己……」
那低啞溫柔的言語,在耳邊輕輕訴說,讓她的心跳漸緩。
「沒事的。」他說。
這,只讓另一串熱燙的淚水滾落。
「噓……」
他在水中環抱著她,用掌心撫著她的心口。
月華淡淡灑落,映在蕩漾的水面上。
她的身體依然醜陋,黑水從她的膿包裡流出,在月下蒸散,可他一點也不介意,只是在溫暖的泉水中擁著她。
水光流轉,枝椏林葉靜靜在月下伸展,世界再次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他抱著她慢慢後退,回到泉水中央那塊白色巨石上。
凱不知他在想什麼,她無法好好思考,被他這樣擁抱著的感覺太好,而在經歷過這些事之後,她又太過疲倦、太過渴望。
她不敢相信他的出現,她不敢相信他人在這裡,而且正擁抱著她,像是完全不介意她身上的膿包,不害怕她擁有的能力。
女巫、魔女、巫婆。
人們稱呼像她這樣擁有異能的女人,相信她們殘忍而無情,出賣靈魂給惡魔,和魔鬼交歡,還會欺騙在森林的迷路者,將其燉煮成湯來吃喝。
教廷甚至鼓勵人們獵殺女巫,給予女巫獵人需要的資源與賞金。
可他明知如此,依然捧起溫暖的泉水,淋在她胸口,她肩上,讓泉水和月光繼續治癒她。
水是溫熱的,但他的行為讓她的心更熱。
他親吻她的發、她的臉。
凱驚慌的想阻止他,可他的左手仍鉗抱著她的腰,她只能別過臉試圖閃躲,他沒有放棄,低頭親吻她的頸項與肩頭,教她渾身顏抖。
他的動作是如此溫柔。
然後,他繼續以右手捧水,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的清洗她的肩頭、她的頸項、她的耳朵、她的後頸,她的眼耳鼻口。
他陪著她浸泡在溫泉裡,浸淫在月光下,清洗潔淨她的身體,直到那些醜惡的膿包一個接著一個開始消退,直到那些黑水不再湧出,黑氣不再蒸散,直到潔白的月光變得更加明亮,灑落映照著她再次變得雪白的肌膚上。
即便如此,淚仍盈在眼眶,凱依然不敢回頭看他。
當波恩試圖伸手將她轉過來時,她再次緊張起來,想逃走的衝動再次上湧,像是知道她的想法,瞭解她的恐懼,他在她耳邊悄聲說。
「你說你會等我。」
她渾身一僵,淚又上湧。
慢慢的,他將她轉了過來,捧著她的臉,看著她的眼,啞聲開口:「你答應過的。」
熱淚奪眶,滑落她潔白的臉。
「你不懂……我……」還以為他對在狼堡所看到的事仍有誤解,她粉唇微顫的啞聲道:「我是……女巫……」
「我知道,你說過了。」波恩提醒她,以拇指撫著她濕潤粉嫩的唇瓣,在月光下凝視著眼前的小女人,開口:「我不在乎。」
一串淚水再次滾落。
他垂首吻去她的淚,堅定的告訴她:「你是我的妻子,我不在乎你是女巫,我不介意你的模樣,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你不瞭解……」她垂眼,顫聲明說:「我殺了……殺了那個……東西……」
「我是不瞭解,這世上有許多事我都不瞭解,但我瞭解你。」波恩看著她淚濕的小臉,心疼的道:「過去這些日子,你不論做什麼事,都有其道理,不會沒有原因。如果你那麼做,一定是因為不得不做,況且要殺人有很多方法,你卻選擇了最糟的一個,你把他的傷與痛轉移到身上,所以才會長出那些膿包,對吧?」
凱震驚的抬起眼,看著眼前的男人。
「你怎麼……知道?」
「就像你治癒我一樣,你吸收轉移了我的傷,我身上的傷疤癒合了,卻轉移到了你身上,你也吸收了他的,這些污穢不是你的,是他的。」
她沒想過他會想通,能夠理解過來。
「告訴我。」波恩瞧著她,道:「你說你會把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訴我,我說了我不在乎,我知道你聽到了。」
憶起那時,胸中一陣緊抽,他下顎緊繃的問:「告訴我,為什麼你還是覺得必須離開我?」
是的,她承諾過,她說過等他回來,她會告訴他,關於她,所有他想知道的事,但她沒想過事情會走到這一步,沒想過竟然有一天,她會用自己的能力去奪取謀殺另一個生命。
可她承諾過會說,而她也不想再對他有所隱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