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回到台北之後買下的房子。跟她同個城市,看著同樣的天際,呼吸同樣的空氣,只是他從來沒有勇氣去接近她。
他快速沖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回到他的房間時,她仍在浴室裡;他又走去廚房沖泡兩杯熱茶,端著茶回到房裡。
他站在大片落地窗前,看著被大雨包圍的城市。
二十層樓的高度,讓他得以俯看整座城市;他常常站在這裡遙望她家的方向。
初戀是心中最美的記憶,就算他交過幾個女友,心中最無法忘懷的仍是她。
第五章(下)
* * *
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白秋虎從遙遠的記憶中回神;余家琪從門縫中探出一張被蒸氣蒸得紅撲撲的臉。
「衣服給我。」她伸長手,身子仍掩藏在門板之後。
白秋虎快速將手中的T恤遞到她手中。「我的褲子你恐怕不能穿,要不要我現在出去買套運動服?」
她剛剛那鬧脾氣的模樣是他不曾見過的,不過他喜歡她對他使性子,那代表她對他不再隔出陌生的距離,肯對他交付心事。
余家琪微低著頭,眼神飄呀飄,無法直視他的關心。
洗過澡,神智恢復了大半,剛剛嘶吼的力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情緒漸漸平靜,對於剛剛的使潑,她很懊惱,更多的是難為情。
「不用了。你的T恤我可以當連身裙穿,你把吹風機借我好嗎?」
「吹風機在鏡櫃裡。」
余家琪頷首,這才將浴室門關上。
她在心裡直喊糟糕。為什麼她會莫名其妙的失控?幸好他沒有取笑她,也沒有責罵她,還這麼柔情地哄著她,無論他的外表如何改變,他對她依舊是這麼的溫柔體貼。
她用吹風機將內衣褲吹乾,再穿回身上,套上他的V領T恤,寬大的衣服果真可以當連身裙。
她帶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走出浴室,立刻引來他的驚呼:「頭髮怎麼沒吹乾?」
「不用了,一會就干了。」她沒去坐會引人遐思的柔軟大床,而是在一旁的椅子坐下。
白秋虎走進浴室,拿出吹風機站在她身後,吹著她的長髮。
余家琪想起那一夜他的五指也是這般穿過她的髮絲,為她吹乾一頭濕髮,最後兩具初嘗情滋味的肉體就這麼翻滾到床上。
明明時間已經過去了那麼多年,她以為自己早已忘記這些瑣事,沒想到記憶仍清晰如昨日。
「小老虎……」
吹風機轟轟的聲音,讓他沒聽見她的叫喊。
於是她側轉過身,關掉他手裡的吹風機。「小老虎……」她又喊了聲。
他喜歡她喊他小老虎時帶著慵懶的尾音,除了國中同學,再也沒有人喊他這個外號,讓他感到格外親切。
他坐在床上,面對著她,眉頭深鎖著憂慮,沒有絲毫邪念。「家琪,你聽我說……」
「你快說。」她快失去僅有的耐心了。
「其實我很懦弱又膽小。當我爸爸外頭有女人,要跟我媽媽離婚時,我什麼都無法做,只能消極地以絕食來抗議,以為他們會為了我,我爸就會跟外面的女人分手,我媽就不會離婚,我還是可以有完整的家。我真的太傻又太笨,要不是有你的刺激,我早就活不下去了。」
「嗯。」這段故事她是知情的,就在分別前的一夜,他將他為何會瘦成非洲難民的原因告訴了她。
「那時我媽媽因為我父親的背叛、因為我不在她身邊,所以鬱悶成疾,我一直到去了高雄之後才知道她得了胃癌。我媽媽那時很沒安全感,時時刻刻黏著我,就怕我會丟下她回到我爸爸身邊。我為了安撫她,不讓她病情加重,剛到高雄的時候,我根本沒辦法跟你聯絡,我怕一聽到你的聲音,就會忍不住丟下我媽,回去跟你在一起。」
她沒有插話,靜靜聽著他那深厚的嗓音,帶著一股深沉的悲傷,讓她穩下了原本急躁的心。
「後來,我媽媽的情況稍微好轉,我也調適好自己的心態,我開始寫信給你。我媽媽說要幫我寄信,只是,我卻苦等不到你的回信。我也試著打電話給你,無奈你的手機都撥不通,我那時想,你可能不需要我了。」
「不是這樣的!我從沒有收到你的信,也沒接到你的電話。」她急急澄清,事情的轉折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我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媽。那段聯絡不到你的日子,我非常的痛苦難熬,只是我沒有權利自暴自棄,我連想回台北找你都沒辦法,因為我媽變得歇斯底里,她怕我去找我爸爸,她天天都得看到我,否則她就不接受治療。」
「嗯。」她輕應了聲,安靜聽他說下去。
「我媽希望我用功唸書,考上理想的大學。你知道的,我不能讓她有任何遺憾,我只能努力完成她最後的心願。」想起那過世許久的母親,他眸中隱約流動著淚意。
「我明白,你母親被你父親背叛,她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身上,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有你了。」她感受到了他那哀傷的心情,起身坐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大掌,畢竟這樣的回憶很殘忍。
他回握住她的手,感受著她給予的安慰。
「誰讓我之前太混了,為了要把課業補回來,我得加倍用功。那時我把自己累到一天狂念十八個小時的書,累到一躺上床就昏睡,什麼都無法去想,日子才變得比較好過。最後我總算不負我媽媽的期待,考上國立大學。我媽這一病就病了四年,在我大二那一年,我媽走了。」
「嗯……」她明白那種生離死別,因為她也嘗過失去爸爸的痛,她無法用言語安慰他,伸手想拭去他眼角的淚,卻硬生生停住。
「我在整理我媽的遺物時,發現了一個喜餅的鐵盒,鐵盒裡裝著我寫給你的信,還有你寄給我的信。」
她小嘴微張,滿是驚訝。「我懂了,是你媽媽阻止我們聯絡,就怕你會不要她。」
「嗯。你寄給我的信全被她攔截;我寄給你的信,我媽也沒有幫我寄出去。」他緊握她的手,感受到她為他的擔憂。
「那你說我手機打不通,是怎麼回事?」
「這個謎底,直到上次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看到了你的手機號碼之後,謎底才揭曉。你的號碼尾數是一,可是我手機裡存的卻是七,我想應該是被我媽動手改過,我那時並沒有發現,傻傻地一直覺得手機怎麼都撥不通。」
「原來是這樣。那我猜想,你的手機早就被你媽媽列管,所以,我打電話給你,是你媽媽接聽的,你媽媽客氣地對我說,要請你回電,可是我卻從沒接過你的來電。」他母親媽為了把他留在身邊,可真是用心良苦。糾結在心頭十二年的謎底終於揭曉,原來是如此的陰錯陽差,卻又無法讓她埋怨他的母親,看來是老天爺不讓他們在一起。
「嗯。反正我也不能帶手機到學校,為了讓我媽放心,乾脆就把手機交給她。生病讓我媽變得膽小又害怕,她怕我跟我爸爸聯絡,後來她幫我辦了一個新號碼,停掉我原先用的號碼。」
「難怪我後來就打不通了。」
「我媽在臨終前突然想開了,不再怨恨我爸,她認為我爸會劈腿變心,絕不是我爸單方面的錯,她希望我能回到我爸身邊,繼承我爸的事業。」
「所以,你才會回台北?」
「一開始我並沒有遵照我媽的遺願,要不是我爸爸太風流,我媽也不會憂鬱成疾,年紀輕輕就走了。我一直留在高雄,雖然我媽媽不在了,不過那裡有我的外婆、外公,他們都對我很好。一直等我當兵回來,我爸受了傷,我才不得不回來。」
「受傷?」
「我爸是做營造建築的,為了土地利益,他挨了一槍。」他不想嚇到她,簡單帶過那些商場的黑暗面。
她內心受到驚嚇,槍傷向來代表的是黑社會。「那你爸爸……還好嗎?」
「還好。撿回一命,子彈貫穿小腿,雖然走路一跛一跛的,不過女人緣還是一樣好,我根本是被他騙回來的。」眨回眼底的淚液,他深吸口長氣,不想讓她看見他的脆弱。
「你雖然很恨他,但他畢竟是你爸爸。」
「我以為他就要死了,那時醫院發出病危通知,是我簽下手術同意書;是他在病床前逼著我繼承他的事業,否則我現在根本不會坐上總經理的位置。」
掩藏在心裡的話終於都說了出來。原本他是不想解釋的,既不想追回她,就沒什麼好解釋的,只是她這一哭一鬧,他也只能舉雙手投降。
「逼你有用嗎?你會回來,代表你已經原諒他了。」
他點頭,認同她的說法。「我爸後來並沒有再娶,雖然他風流成性,不過後來的女人都沒有替他生下孩子。我爸爸跟我說過,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他不會讓那些女人有機會利用小孩來勒索他,他要把所有的財產全留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