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七月之前以及年關,是鳳家船隊最忙的時候,不只是船隊將貨給帶回中原如此簡單,各船隊的把頭也都會回來,向總號匯報經商各地的情況,所以一連幾天,鳳熾都在接見把頭們,已經幾天沒能歇息,所以,倒也不是他真的存心不見柳鳴兒,有部分的原因確實是因為他分身乏術。
不過,那終究只是部分原因,如果他真的想要見她,並不會太難辦到,但是,他不喜歡見到她時,心情被擾亂的那種感覺。
午後,鳳熾回到「朱雀居」,屏退了左右,讓人順道將門帶上,走進了內寢,才正打算好好閉目養神之時,不意就見到柳鳴兒從隔屏之後探出小腦袋,眨著美眸笑瞅著他。
「鳳熾。」她喚得很小聲,笑容像個孩子似的靦腆。
「你是怎麼進來的?」他有過命令,不以為府裡的人會放她進門。
柳鳴兒回頭指著洞開的窗口,以行動回答他的問題,卻只見他的臉色沉了一沉,對於她這個回答似乎不太高興。
「看來,真的該有人教你規矩了。」
柳鳴兒最不喜歡人家跟她說「沒規矩」,而如今提起的人是鳳熾,更教她覺得不中聽,她扁了扁嘴,回道:「我有規矩啊!可是如果守規矩就不能見到你,那種規矩我不要也罷。」
她常覺得那些規矩東規矩西的,不過是拿來治人的法子,乖乖的聽話了,就只有任人欺負的份兒,根本就一點好處也沒有。
她也不懂為什麼每個人都覺得她壞,就連現在的鳳熾也是如此想她,她不過就是做了一些錯事,可是,人們的說法,好像是這天底下只要是壞事,就統統都是她做的!
可是,就算她在心裡覺得自己沒做錯事,但看見鳳熾沉著的臉色,她還是覺得有些心虛,囁嚅地說道:「你不要生我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說完了我就走,再也不會打擾你。」
「說吧!你想告訴我什麼?」鳳熾忍不住笑歎了聲,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跟一個孩子在鬧脾氣,只因為她在他面前開心地提起另一個男人。
柳鳴兒見他笑了,清麗的眼眉也跟著舒了開來,但想起自己要說的話,還是不由得頓了一頓,「我要回去了。」
「回哪裡去?」他愣了一下。
「回『百花谷』去。」
「你想家了嗎?」鳳熾沒料到她一開口就是要離開,心頭像是忽然踏空了般,有一陣沉沉的墜落感。
「對,想家了。」她過了很久才點頭,明顯的言不由衷,但她的心裡卻很清楚自己所想要的,或者該說,她知道自己不想要什麼,她不想要鳳熾最後變得討厭她,現在他已經對她避而不見,難保最後她擔心的事情不會發生。
鳳熾一陣心慌,想要開口挽留,卻不知道該找什麼理由,最後,他只能苦笑頷首,「既然是想家了,那我也不便挽留,好,你回去吧!」
柳鳴兒其實從未想要他開口挽留,她沒那細膩的心眼,只是聽他乾脆地說讓她回去的時候,一瞬間,她感覺鼻尖酸酸的,有點想哭。
她揉了揉鼻子,把哭意給揉掉,如果她在這時候哭出來,一定會被他取笑是不懂事的孩子,「那我走囉!後會……後會有期吧!」
對,是「後會有期」沒錯!她聽人家都是這麼說的,所以應該沒錯吧!柳鳴兒努力讓自己心裡不要太難過,說完告辭的話,轉身就要離開。
「慢著!」鳳熾話才出口,大掌已經擒握住她纖細的皓腕,看著她的目光有一絲不敢置信,「你說走是走去哪裡?你今天就要出發回家?不多準備幾天嗎?你的行囊收拾了嗎?」
他被她說走就走的爽快給嚇了一跳,以為她說要走,起碼是一段時間後的事,沒想到才被她告知,就已經要分別了!
「行囊?」她略一蹙眉思考了下,隨即失笑道:「喔!我包了幾件衣服,已經綁在白銀的背上了,我們立刻就可以出城去,鳳熾?」
最後她忽然改換了語氣,軟軟地喊了聲他的名字,令他為之短暫失神
「什麼?」他還在思考該如何打消她今天就離開「刺桐」的念頭,回答她的渾厚嗓音顯得有些恍惚。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好好保重身體,知道嗎?」
她當他是三歲孩子嗎?鳳熾被她的認真給弄得啼笑皆非,想起自己這段時日對她的冷淡與避而不見,一瞬間,強烈的罪惡感令他幾乎快要喘不過氣。
「十年很快就過去了,等我再帶神仙果給你時,一定會長得比現在好看,到時候你應該會比現在更喜歡我吧!」
她希望他多喜歡一點比較好,這樣一來,或許他就會比較願意想見她,而不是只是讓人伺候著她,給吃給喝的,這樣的「款待」,總教她覺得不如沒有的好,不如她根本不要來的好。
「一定要十年見一次不可?」他很快就讓自己接受她要離開的事實,泛在唇畔的笑容顯得有些淡然、有些無奈。
既然是她自個兒決定要離開,就由得她去吧!
「不是有一句話說『小別勝新婚』嗎?意思不就是短暫分別,可以讓人的感情變得更好,那十年是好多個『小別』加在一起,到時候,你一定會變得很很很很很很喜歡我,我想要你很很很很很喜歡我,所以我會忍耐著不要來找你,你也一定要忍耐,不可以來找我唷!」
聽她又把話拿來亂比喻,鳳熾忍住了失笑的衝動,嘴角隱隱地上揚,故意裝出一臉正色,「難道,你就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是十年之後,我把你給忘了,或是你把我給忘了嗎?」
「你又不是健忘的老頭子,哪有忘那麼快的啦!」她不依的哇哇大叫。
「你這個小丫頭,竟敢說我是健忘的老頭子?!」他挑起眉梢,瞇細銳眸,第一次領教她說話可以氣死人的功力。
「我不管,反正誰忘掉誰就是老頭子!」她對他做了個鬼臉,半強迫地拉起他的手,跟他打勾勾,「說好了,誰忘掉誰就是老頭子,如果你不想當老頭子,就一定不可以忘了我,一定一定一定不可以忘了我!」
第5章(2)
她走了。
雖然在他的挽留之下,多在「鳳鳴院」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是隔日的清晨,沒有留下隻字詞組,一個人悄悄地帶著兩隻老虎離開。
說她是「悄悄」離去,那倒也不盡然,因為早在她行動的時候,已經有人知會他,他不動聲色地跟在她身後,目送她離開,雖然她的老虎們有知覺他的存在,但只是以奇怪的眼光多投看了他兩眼,沒驚動他們的小主子。
最後,他沉默地看著她與兩隻老虎的背影消沒在「刺桐」清晨的霧色之中,聽她對老虎說沒讓他來送別是對的,要不然搞得離情依依,到時候要是他哭了怎麼辦,她一定會捨不得離開的。
他會哭嗎?鳳熾在心裡好笑地想,她在說的應該是她自個兒吧!
讓她離開了也好!在看見她的身影終於被霧氣給完全吞沒的那一刻,他的眸光有一瞬間的淡然冷冽,沒有挽留,讓她離開,是對的。
一進入七月,「刺桐」到處都是熱鬧的慶典祭拜,最鼎盛的高潮,是「王船祭」,人們說,載滿金銀紙錢與祭品的王船漂離岸邊越遠,接下來的一年,當地的百姓就可以不受瘟疫的威脅,可以整年風調雨順,豐衣足食。
通常帶領主祭的人,都是當地德高望重的耆老,但是,若要論身份地位,以及影響的勢力,無人可以及得過鳳氏的當家,而慶典一切的花費,十有八九也都是鳳家所出資,餘下的則由當地其他商家認捐。
海岸邊,以主祭的鳳熾為首,站滿了前來祭送王船的商家與百姓,此刻,泊在海中的王船大小與一般八桅大船相差無幾,船上擺買了金銀紙錢以及紙紮的人偶,還有無數的貢品,在夜幕漸漸低垂的海面上,刮起了順風,而人們也就在等待這一刻。
「炎爺。」一旁的人走到鳳熾身畔,遞來了大弓與長箭。
鳳熾拿起大弓,將箭滿弦,這時,一人上前在箭尖的油棉點火,在場的眾人屏氣凝神,只聽見弓弦「噹」地一聲,在箭上燃燒的那團火已經疾射而出,越過了天際,不偏不倚地落在王船的中央,一瞬間,船上大火轟然而起,被紅艷艷的火光給吞沒,整個船身順著風,漂出外海。
火能夠蔓延得如此之快,自然是因為船上所置的東西都已經先沾過了火油,為求王船能夠盡數燒成灰燼,把災厄都給燒光。
這時,樂鼓聲起,人們歡聲雷動,喊叫著說來年會是一個好年!
鳳熾將大弓交給一旁的人,自始至終一語不發,目光盯視著在海面上燒成一團大火球的王船,不知怎地,在他的腦海之中又浮現了柳鳴兒哭著要他回去的景象,耳邊彷彿還能夠聽見她的吶喊,喊得他的心一陣陣揪緊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