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隨她步入另一個內室,撇開床上那對男女正在進行之事不談,她那意圖傷人的舉止教他不得不出手攔她。
巫香蘭盯著男子那張冷臉,張了張唇,悶聲道:「想托夢……」結果沒托成。這下好了,她難不成要穿著身上這件洋裝度過四季?
「人間還有事未了?」他細微地皺了下眉,淡聲問。
「沒有,就是……」她低眼,摳著手指。「就是沒衣服可換、沒鞋穿,也沒錢花,還有……肚子餓。」也不知怎地,就突覺委屈了。本還覺得當鬼不錯,可如今發現自己連個可以托夢、燒點衣物給她的人都沒有,還要餓著肚子,她心裡就是難受。雖說她現在足不沾地,沒鞋穿也沒關係,可到底還是感到有些怪。
「師父,當鬼的,也要度過四季嗎?」她又問。若是那樣,她一定要先備好厚衣服的。
「我不是你師父。」鍾靖看她一眼,目光不經意掃過她裸臂時,稍頓了下,道:「你現置身在陽間,四季變化自是同生前一樣,若到了陰間,也與人間氣侯差不多,但春秋較不明顯。陽間夏季,陰間能感到炎熱高溫;陽間冬季,陰間比陽間更寒涼,有日夜卻見不著日月星辰,目光所及終年昏暗,吹著黃沙般似的……」
鍾靖低著眼,卻瞧見她裙擺下那裸露的腳趾,只那麼一眼,他便挪開目光,隱隱感到面皮微熱。他那個年代女子穿著是保守的,現在這麼樣看見女子纖白手臂,又瞧過女子的腳,他到底不習慣。
雖只瞧一眼,可還記得她腳趾圓潤秀氣,卻有幾個趾頭沾上些許泥沙,他沉吟一會,問道:「今日那福德為何不在你身旁?」
「哦,他說今天是十三鄰鄰長太太頭七的日子,他得去提鄰長太太的魂,帶她回家看一下家人。」
「他任由你這樣遊蕩?」
「沒有。他要我練法術,是我練著練著想起自己沒衣服鞋子,就想要托夢。」
他不該多事,可無論怎麼說,他總還是陰司官員,沒理由對她的情況漠視。他略略沉吟,道:「走吧。」
「去哪?」她抬眼,訝問。
「陰曹。」他薄唇低吐,清冷的氣質說起陰曹兩字竟有幾分森涼。
「陰……曹?」陰曹地府?巫香蘭瞪大眼,頸背一涼。「是地獄嗎?」
鍾靖微微瞇起長眸,思量一會,問:「你死後,還未曾去過陰曹?」
「陰曹在哪?」她心裡頭對陰曹地府有幾分驚怕,卻忍不住好奇。
「隨我走。」他不答,只這樣命令,掌心欲拉她手腕,不意見著她手心內熱紅一片。他五指略收,隔著寬袖托起她手,另一掌在她傷手上方輕輕抹過,那熱紅消失,似是未曾受過傷。
巫香蘭根本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就看他隔著他的闊袖托起她紅腫手心的手背,然後,再見他另一手五指併攏,輕輕掠過她傷手上方,一陣涼氣後,紅腫竟然消失了。這是什麼法術?
「師父,你使的這個是治癒術嗎?」她看著自己恢復白嫩的手心,語聲訝然中帶了點興奮,望向他的眼眸晶亮。「你教我吧,順便連剛才那個穿牆術一起教我啊,師父。」
「我不收徒。」鍾靖道完,以寬袖覆住她手腕後,五指便隔著布料拉著她大步走,不過就是一個眨眼,她發現自己已置身在她不曾到過的地方。
街道很長,兩側建築物林立,瞧得出來部分是商店,部分是住宅,有些建築物外形簡約時尚,有些則是古色古香,還有一間外觀根本就和她在電影中看過的客棧是一模一樣的。這畫面給她一種跨越時空的錯覺,而往來的行人和她一樣都是足不沾地,衣著倒是……她也不曉得該怎麼說,好像來到聯合國?只是這些人都與她一樣黃皮膚黑頭髮,但衣著像來自各朝代。
瞧,剛經過眼前的是一個身材豐滿的中年婦人;她認得婦人的妝容和衣飾是唐朝的特色。不是她歷史好,是那部「為著生活每日都來洗身軀」的喉糖廣告太深植人心了。寬額圓臉,濃暈蛾翅眉,額間還點上花子,她大袖長裙,低垂領口顯露出冰肌玉膚,外披的紗羅輕如煙霧,十分性感。
還有前頭不遠的一對男女;男子髮型是半剃半留,留著的在腦後束成長辮;他身著長袍馬褂,而女子梳旗頭、著旗裝,腳下是花盆底旗鞋,那麼熟悉的服裝打扮,不正是清朝人嗎?
她抬眸看了看,瞧不出頭上那片昏暗是否是天。無日無月無星,白天還黑夜根本無從確定。她想起幾分鐘前男人說的,倏然瞠眸,揚聲訝問:「這裡是……地獄?」
鍾靖負手而立,望著街道。「陰間分為陰曹、地府、地獄。地獄位在地府內,是陰曹的刑場。陰曹是陰官生活的地方,這裡是陰曹的光明聖地,在這裡話動的死魂生前都是良善之人,或孝子孝女,或清官良師,或捨身救人的勇士,或忠良有德人士;不過因這些人的功德尚不足以升天界,便住在這裡修行,待修行圓滿,便能升天界;部分則是等著指派到各地任職陰官,如福德神,如城隍,或是任各種尊分靈,坐鎮各大廟宇護佑當地人民。」
「簡單來說,這裡住的都是好人?」她好奇地張望著。
「這裡的都是善人。生前要是為惡,死後便進地獄。」他話不多,卻不知為何無法漠視她的疑問。
「原來是這樣……」巫香蘭點點頭。眼前又有女子經過,她盯著人家瞧。女子梳著高髻,身上是改良式旗袍,那模樣像民國初年。她眼神黏在人家身上,直到對方身影遠了,她才問:「為什麼大家的衣服都好像來自不同朝代?啊,你看!那個男人穿的是西裝耶。」有一男子西裝筆挺的從一間屋子走了出來。
「這裡每一個死魂的樣子,都是他們死前的模樣,自然是各朝代都有。」他淡淡開口。若不是怕他死前的模樣嚇壞不相干的,閻君才施法還他原本面貌,他怕也是頂著一張面目全非的臉了。
「每個朝代都有啊?春秋戰國還是什麼東漢西漢都有?」她聽說過古代人不大好看,所以很好奇那些離她年代愈久遠的人物,五官到底是何模樣。
鍾靖輕輕搖首。「約莫都是唐朝以後了,唐朝之前的若不是已升天界,便是轉世投胎去了。」他低低說著,一面朝前頭街道移動。
原來是這樣。難怪她發現那些人看見她並沒特別反應,因為他們應該看過不少像她這種穿著現代服裝的死魂了吧。她隨著他,看著兩旁。「房子也分朝代?」
「這裡就如人間,有的生前是木匠,來到這裡可能就幫人蓋房;有的生前賣吃的,來到這裡也賣吃的……生前做什麼,死後也差不多一樣。」他突然停步,在一個小攤前停下,是個烤玉米的。他記得她肚餓著……
攤子後方的男人長得壯碩,打著赤膊,她瞧不出是哪朝代的,只見他拿把扇子煽著鐵網下的炭火,一手忙翻轉著架上的玉米,還不時刷著沾醬。
那男人見著鍾靖,遞出一根烤得微焦、泛著香味的玉米,咧嘴笑:「鍾將軍買玉米啊?」發現鍾靖身後的女子,又道:「小姑娘新來的?」
巫香蘭點頭。「嗯嗯,我新來的,玉米好香哦!」她盯著烤得微焦的玉米。
「給她吧。」鍾靖只是將臉微微偏向一旁的姑娘家,示意老闆將玉米給她。他掏出一張什麼,擱在攤子一旁。「多的留著買點書看,考試時答題才能順些。」他知曉這玉米攤老闆在準備府城隍的考試。
巫香蘭離開攤位前,瞄了瞄他方才給出的東西,發現那是紙錢。她拿著烤玉米,隨在他身後,好奇地問:「這裡的錢也有分別嗎?」
「都是陽間親友燒給已逝家人的紙錢,這幾十年也有你那年代在用的鈔票和支票。陰司官員的紙錢和一般死魂使用的不大一樣,但這裡都流通。」說罷,意識到今日的自己說的話多得令他自己也難以相信,偏她疑問不少,似對死後生活一無所知。難道那福德神未曾教過她什麼?他微皺眉,問:「陰曹這些事,福德未曾對你提過?」
她啃著烤玉米,滋味和生前吃的居然差不多,難怪這裡的死魂看上去都過得挺快樂自在的。她搖頭,說:「伯公好忙,一下子要帶哪個人去找城隍爺報到,一下子又要提誰的魂回去看家人,他還要巡視裡民們的生活,記錄他們平時善惡。」
這些當然也是伯公在這幾日告訴她的,她也才知道原來人死後得先去城隍那裡報到,然後才移送地府十殿的一殿,那感覺就好像先在警局接受製作筆錄後,才被移送地檢署,接著等刑罰一樣。
「既知一個人的善惡會被記載,你為何傷人?」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