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曉月華原是大士座下蓮花吧?」見鍾靖瞠眸,他開始述說:「長年佛法洗禮和甘露淨水的滋養下,她修出了靈性,也化成人形。她沒見識過人間,一次偷溜下來,卻遇上那一世的你。她喜愛你,時常偷溜到人間與你相會,酆燁便是她在人間時所遇;他原是木蘭,被一群孩童折下扔棄,月華本是蓮花,自然不忍那株木蘭就那樣死去,她用自身法力餵養那株木蘭,救活了他,也才養成了後來的妖王。她三番兩次下人間,被大士發現後免不了得受懲罰;她被打入人道輪迴,卻沒想到又與你這世相遇,兩人還成了親。」
頓了頓,又道:「即便大士為她私下人間又戀上凡人的你,對她做了懲處。可大士慈悲,對月華仍是有所留戀和不捨,就如人世間為人父母的一樣,孩子犯了錯,該罰;可罰歸罰,心裡還是不捨見他痛,觀音大士對月華的心莫過於此。罰她轉世輪迴,又捨不得讓她太苦,所以要我與轉輪王多留心她一些;她既是大士座下蓮花,月老和注生娘娘自然也看這面子。至於我……」
坐回位上,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突然放聲笑了一聲後,目色變得飄遠,神色亦有幾分緬懷。「阿靖,其實生前,我也曾和心上人有過山盟海誓,可我死了,那名女子馬上與別的男子好上了。你說情為何物?我曾經笑它連爛泥都不如,可你與月華的夫妻之情卻教我感動。月華的傲氣與勇氣實屬難得,瞧她模樣柔弱,卻能為清白咬舌、為夫尋仇,世間女子有幾人如她?真希望我也能得一良緣,與之相伴永生,那麼就算永居於此,終日面對這死氣沉沉的黃泉路,亦是甘心情願。」
孤獨。即便是收管天底下亡魂的一殿閻王,那樣高高在上,那樣令陽世人、陰間魂聞之便懼,卻也只能與寂寞為伍。
從不知他與月華緣分源自前一世……鍾靖靜默良久,薄唇淡掀。「妖王對閻君很上心,閻君待他亦是有情。」若非閻君透露,妖王怎會知曉香蘭是月華轉世?要說他們之間無情,他難相信。
他語聲很淡,表情更淡,可話下之意卻無比嚇人。秦廣王瞪住他,俊美面龐漸浮暖色,
想出聲反駁幾句,又好像什麼也說不出口。他別開眼,輕哼一聲:「巫香蘭怎麼樣了?」
「我過了一半的法力,妖王也給了玉峰冰河結出的冰蓮,若無觀音聖水,約莫需用上兩日才能完全將劍氣散盡。」
「聖水麼?我再上去求一求。」稍頓,又說:「想不到這妖王倒也有心。」
「是,他是個有心人。」
聽出他話下之意,秦廣王皺著眉,道:「阿靖,你今日話真多。」
他微一頷首。「我只說該說的。妖王確實有心。」
「聽見了聽見了。」秦廣王擺手。「找到心上人果然就不一樣了啊。」
鍾靖目光微湛,什麼話也沒說,可眼梢眉角瞧得見淡淡的柔軟。他確實有點歡心,從知曉香蘭是月華投胎時的震愕、懷疑開始,直至現在又求得了那麼多真相後,心尖上那長年的沉鬱感已淡去不少。
「打算怎麼過接下來的生活了麼?」
鍾靖愣了一愣,道:「只想讓她先養好身子。」
「這樣……」秦廣王起身,摸出白羽扇,搖啊搖的。
「閻君有話要說?」鍾靖看著那把晃來晃去的羽扇。
「不。」頓了下,才說:「只是在想香蘭的事。」
鍾靖蹙了下眉心。「香蘭的事?」
「既然你已知曉她是月華轉世,她亦有你一半法力,若她身子復原後,隨你一道收魂伏魔,對她而言應不是太難,你看如何?」
與他一道麼?鍾靖心裡盤算過一回,訝然自己接下這伏魔將軍一職竟已有四百多年。當初接這一陰官職位是為了尋回月華,亦是為了看那幫惡鬼的報應,如今月華都已再轉世又經歷死亡,那幫惡鬼也全在地獄受刑,他並無續留陰曹的理由;可任期千年,他還得再待五百多年才能卸下這個責任。
收鬼緝魂的日子甚平淡,甚至也可說是乏味,依她現在的性子,真能忍受這樣枯燥無趣的生活,陪他五百多年?再者,世人們總傳言伏魔將軍性喜嗜鬼,大部分的死魂見了他總遠遠便避開,她若隨他一道做著這樣的工作,必然要承受那些驚怕的目光,這樣真是好麼?對她又公平麼?
遲疑時,驀然想起她痛得模糊之際,曾嚷著她想去投胎……默思好半晌,鍾靖緩緩掀唇:「讓她投胎人間吧。」
秦廣王訝然瞪眸。「讓她投胎?」
他斂眸,道:「是。懇請閻君讓她重回人間。」
秦廣王抬高下頷,半瞇著眸看他。「重回人間?你為何做此打算?她不是你最掛念的人麼?如今回到你身旁,你卻要送她走?更間況,你還給了她你一半的法力修行,把她放回人間,豈不太可惜了?」
「她不記得我,不記得前世,那樣很好。那些不堪記憶最好隨著她的輪迴永埋地府,別教她再想起。讓她去陽世為人,去過有七情六慾的生活,定好過隨我收鬼緝魂。至於法力……她前世都能因我命喪黃泉,我給一半修行又算什麼?」
「她可願意投胎?這世意外死亡時,我讓福德問過她,她可是自願留著修練等著升陰官的。」
想起她痛嚷著不要修練只想投胎的臉容,鍾靖低眸,沉默良久後,他輕掀唇片,啞道:「她自是願意。」
秦廠王看了他一眼,道:「先別離開,我去去就來。」說罷,身形已淡去。
也當真是去去就來,約莫半盞茶時間,黑衫又現,他淡聲開口:「適才問了轉輪王,三日後有個極好的投胎機會,本該由一名孝女前去投胎的,但她最終決定留在光明聖地修行,放棄投胎,這個機會便得讓給其他生前良善或有功的死魂。若香蘭願意,我等等就同轉輪王商量,把這機會給了她。」
鍾靖抿住嘴,眸光幽黯,半晌後他輕道:「有勞閻君。三日後……」他又抿了抿嘴,嘎聲道:「勞請福德神走一趟了。」
***
師父好奇怪。巫香蘭兩手拉著衣襟,一張臉蛋探出屏風,偷偷覷著那負手靜佇在窗前的男子。
自前日她醒來後,他便是這麼沉默。其實他本就不是話多性子,一貫冷面少話,可她就是覺得他的沉默透著古怪,因她這兩日總發現他常常望著她出神。她身子不是痊癒了嗎?他幹嘛還一副煩惱憂心模樣?再有,他今日更是古怪,待她特別好。前兩日冷冷淡淡,今日又好得莫名其妙,害她現在躲在這探頭探腦,也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喊他一聲,讓他來幫忙她把衣帶繫好。
想起那劍氣鑽入肩胛時,當真痛得要命,痛到心裡都想著有機會投胎的話,她死也不要再當女的,因為生孩子肯定就這麼痛。她昏迷間還幾度痛醒過來,他教她持咒,她讀得好辛苦,症狀也才減輕那麼一點點……幸好前日醒來,身子全好了,不再有一絲一毫的痛意。
好神奇啊,她還以為她會再死一次,魂散盡的,卻沒想到現在活蹦亂跳的。
迷糊間知道他過給她什麼,就像武俠片中看過的那些畫面一樣,雙掌貼著背就能過真氣給對方;而她也確實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在自己身體裡面流竄。她好像還吃了什麼東西,入口即化在嘴間,涼而不覺寒,她想那大概就是讓她能這樣快速復原的好東西……是傳說中的仙丹嗎?
她問過他,她是怎麼好的,他簡短一句:「該好時,便好了。」
什麼跟什麼啊!她有聽沒有懂,然後她就發現他變得好沉默,一種近乎漠然的沉默,接著今日又異常親切……好比說,她還在睡夢中,他便喚醒她,接著在這屏風後的浴桶裡備了熱水,要她淨洗,換上新衣;而她的新衣還是她曾說過她想試的古代衣裳,他說他一早上街買來給她的……
她是很開心沒錯啦,可她不會綁衣帶,怎麼打也弄不好那個結。她想喊他幫她,但此刻見他淡淡側影有著郁色,似在沉思,她又覺得不該打擾他。
「唉……」歎口氣,她轉了轉眼珠子,不意發現這屏風可真精緻,這在現在的陽間該是個古物,可賣好價錢的吧?是他挑的嗎?他一直都住在這裡嗚?
前日醒來後,她對於自己置身的地方很好奇,確定身子無礙了,曾出去探繞過,就一個小院落,一外廳一內室;外廳也就一張桌、幾張椅、一個長櫃;她現在所待的這間內室便是他的寢房,一張床榻,一張圓桌和兩張小凳,再加上一個矮櫃和一個長櫃,而這屏風就擺在寢房角落,屏風後便是洗浴的地方。
簡單,樸素,卻古色古香。
自去過光明聖地,她已不意外這樣的建築和擺設,當真就和古裝電影裡看過的那些差不多;她也知曉他這屋子就在光明聖地的某一角落,因為這裡的白日天色渾濁、夜色陰涼,和建在陽世間的福德廟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