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藏青色長袍的他,不知何時經過此處,聽見他們的對話,滿臉的嗤之以鼻。
「你這個臭簡唐,我和我學生說話礙著你啦?堂堂一個私塾教席,卻偷聽別人說話,你羞是不羞?虧你還為人師表!我呸!」
羅慕蘭是一見到他如見仇人,張口就開罵!
「你的學生?我才呸咧!巧兒最初可是先隨我習三字經、千家文的,是你厚顏無恥硬搶走的,若非我這個啟蒙老師教得好,早早為她打下紮實基礎,憑你也教得出這樣聰慧多才的學生嗎?」
簡唐山也不甘示弱,溫文孺雅的手幾乎指到了羅慕蘭的美人痣上。羅慕蘭啪一聲打掉了他的手。
「我搶你的學生?你這個六指窮酸,也不怕舌下長疔,喉頭生瘡。是你心術不正,老是用那對色迷迷的賊眼瞧著美麗的巧兒,要不是我發現了去警告林老爹,誰知道你這個老色鬼會做出什麼敗壞師道的缺德事?」
大概是基因突變,簡唐山的確比常人多了一根食指,成為他的特徵,朋友常雅稱他為六指書生,偏偏羅慕蘭總是嘲笑他為六指窮酸。
「你你你這是──哎,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想我簡唐山一生行事磊落,光明正大,豈會對一個當初才六歲的女娃兒動邪念?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早說過,教育大業豈能讓女流之輩來擔當,如此氣量狹孝目光短淺,心存邪見者,竟妄執教鞭,乃我大中華子弟之恥呀,可悲可歎至極!」
簡唐山雖是一派文士風範,此刻是一臉冤屈地捶胸頓足。
「老天有眼,明察秋毫啊!巧兒,這事兒你該最清楚,想昔日為師的我,除了認真教學外,可曾對你有過任何不遜之言行?你要老實說,別讓為師的蒙上不白之冤,這可是奇恥大辱啊!」
林巧兒杵在一旁,但笑不語。她能說什麼呢?兩方都曾是她的老師,說什麼都不對,而她也看慣了這對歡喜冤家鬥嘴、爭吵不休的戲碼了。
「哼,以為巧兒尊師重道,就想拿出老師的威嚴欺壓她嗎?巧兒咱們別理他,」羅慕蘭啐了一口,將林巧兒拉到一旁,翻開手上的外國雜誌,指著其中穿著藍色禮服的模特兒圖片說:「我想啊,舞衣接近這樣方式,應該會挺適合我的,你看如何?」
林巧兒還沒回答,簡唐山就又多管閒事地湊過臉來,揚著多出來的第六指指著雜誌上的圖片,冷嘲熱諷地怪叫著。
「啊哈!你?哈哈哈,你要穿這種連肩膀都包不住的破布去參加舞會?哈哈哈,笑死人了,哈哈哈……」
「我幾時說要參加舞會了?你你你、你不要血口噴人,毀我清譽。」羅慕蘭氣得跳起來,頗有將簡唐山當場撕碎的態勢。
「別亂來,君子動口不動手──」簡唐山才嚷嚷著,未料羅慕蘭竟張嘴就朝簡唐山的第六指咬下去,痛得簡唐山齜牙咧嘴地抽回手。
羅慕蘭繼而冷笑道:「你是瞎子吃餛飩,心裡有數。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早就到林老爹家去訂製了一套燕尾服,真好笑,哈哈哈!憑你那副長相,八千度近視眼鏡掛在鼻樑上,老夫子穿燕尾服,不正恰似一隻貓頭鷹嗎?哈哈哈……」
瞧他們愈罵愈不像話了,勸也勸不得,又不好意思在兩位老師面前笑出聲來,怕失之不敬,但實在太好笑了,林巧兒憋著氣,打算先溜為妙,悄悄地向前移步。
「巧兒,別忘了,要藍色滾蕾絲邊的喲!」
羅慕蘭一邊手叉著腰和簡唐山對罵,一邊還不忘揚聲提醒漸行漸遠的林巧兒。
林巧兒已經快憋不住了,只好背著她猛點頭,快步轉出街坊,才放膽躲在傘下笑個不停。
☆☆☆
正在對面巷口東張西望的蔣孟庭,遠遠地瞧見那熟悉的油紙傘,就牽著破舊的腳踏車快步向前。
他濃眉大眼、長手長腳,穿著簡單,白襯衫袖子捲到肘間,下擺就隨便放在卡其長褲外,帶著點兒滿不在乎的灑脫勁兒。
「什麼事那麼好笑?」
蔣孟庭來到林巧兒身邊,林巧見著他,點頭招呼,仍是忍不住一直笑著。
蔣孟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還以為自己的穿著外貌出了什麼問題,一下子摸摸臉,一下子抓抓發,整了整服裝儀容。
躲在傘下的林巧兒笑得直抖顫著,起碼抖了有五分鐘,才終於笑順了氣。
「到底什麼事那麼好笑?」蔣孟庭好奇死了。
「遇見羅老師和簡老師了,他們……」
林巧兒將方纔的事約略說了一遍,仍是忍不住邊說邊笑;蔣孟庭亦曾受教於羅、簡二人門下,對他們自是熟悉的,也聽得哈哈大笑。
笑夠了,蔣孟庭卻並不打算輕易饒過遲到的林巧兒。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臨出門時前,多幫父親縫了幾件衣袖,沒想到就遲了;又遇上二位老師,多耽擱了多些時候,才會遲至現在。」林巧兒俏皮地吐了吐舌尖,露出笑顏道歉兼打趣又說:「不過今日天氣晴朗,你何妨就當曬曬太陽,曬走一身霉氣也不錯嘛!」
「嗯哼!曬太陽我倒是不怕,但你輕鬆說聲不好意思就行了嗎?天底下可沒有這麼便宜的事兒,你得再當我一次模特兒,外加茶葉蛋三個,嗯,就這麼說定了。」蔣孟庭實事求是,比出三根手指,聳了聳眉毛。
念藝術系的他是個窮光蛋,哪花得起錢請模特兒?為了練習素描功夫,每回都是找各種理由霸道地賴上林巧兒,誰叫她是從小和他一塊兒長大的好朋友呢?而一想到巧兒做的茶葉蛋,他就忍不住口水流滿地,這下逮到機會,豈可輕易放過?
林巧兒噗哧一笑。
「你這是一廂情願,假如我不肯呢?」
「不肯?哼,那……那我以後就不替你畫油紙傘,也不替你畫扇子。」
蔣孟庭用手指爬梳了滿頭微鬈的黑髮,賊賊地笑著說。
他知道林巧兒不可一日離傘,雨天晴天都得用上,又十足怕熱,夏季是手不離扇,偏她不愛普通花樣,所以傘與扇面上的圖樣,向來都仰賴他的藝術之筆。
「本性難改,好賴皮的傢伙!」
林巧兒又好氣又好笑,誰叫蔣孟庭是她青梅竹馬的好友呢!兩人一起長大,投緣的不得了,卻是純而又純的友情,生不起一點異樣情愫,而愈是這樣純粹的男女友情,愈是教人珍惜。
「好嘛,一言九鼎,我就再當一次模特兒,但是你可得真的找時間,幫我畫一把好扇子,夏日近了,很快用得著。」
林巧兒極喜愛蔣孟庭的繪畫,他學的是油畫,卻也畫得一手好國畫,連字都寫得好,可惜沒有家世背景,學藝術也就特別辛苦。
「說好羅,這樣你就還欠我,嗯──加上這次,共還有三次!」
蔣孟庭拿出隨身的小記事本記上,笑得好燦爛。
林巧兒就像瞧著親弟弟般,微笑中有股真心的疼惜。
之後,兩人買了文具,在書局裡遇到幾個同學,一起吃了簡單的午餐,然後分道揚鑣,各自到繫上聽課去。
課堂上,昨夜怪異的夢境,時而又閃入林巧兒的腦海中,她輕咬著筆梢,暗笑自己的神經質,老師在台上說得天花亂墜,她也無心去聽了,乾脆偷偷在桌下設計起舞衣樣式。
第2章(1)
放學後,林巧兒匆匆趕回,想趁著天早,將新完成的設計交給父親打板裁布。
未料才至巷口,就瞧見一大群人圍堵在她家門口,氣氛相當火爆。
「發生什麼事了?」林巧兒驚訝地越過人群,擠進家門。
林大嬸哭哭啼啼地訴說著。
原來,忠厚善良的林老爹在五年前因推卻不了人情壓力,勉強為一個遠房親戚作保,還傻乎乎地把私章及身份證明借給對方,事隔多年,他幾乎都忘了,偏偏那遠房親戚的生意卻在近日垮了,欠下一屁股債,他這個保人也連帶遭殃。
這遠房親戚逃之夭夭一干債主就把矛頭對上林老爹。
那些債主們擠在窄小的店裡,七嘴八舌地,彼此亦是爭吵不休。
這對林家猶如青天霹靂。
「當初叫你別給人作保你不聽,硬說作人要講義氣,這下惹出事端來,要怎麼收拾?我的命好苦礙…」
林大嬸除了哭以外,還是哭,林裁縫則只是哀聲歎氣。
他們不過是小康之家,雖不富裕倒也還能溫飽,但多餘的可就沒有了,有限的積蓄拿出來,還不夠塞這些債主們的牙縫。
原來那遠房親戚不僅吃喝嫖賭,還到處吸金舉債,專幹些買空賣空的投機勾當,一旦投資失利,被吸金的債主也隨之損失慘重,他們有許多是窮苦一生的愚夫愚婦,好不容易攢了點錢,卻這樣被坑掉,當然無法甘心,又哭又鬧地,有些人甚至還抬棺木來到林裁縫店門口討債,指天罵地的,哭得好不淒慘。
而還有些債主竟是來自地下錢莊,耍起狠來,無一不是惡形惡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