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咧!」簡唐山在霖園待了一陣子,竟也學上了丁雄的口頭禪。「西夏是在宋遼之後,六朝卻指提吳、東晉、宋、陳、梁、齊,你到底讀過中國歷史沒有?你這為人『失』表,為的可真失敗啊!」
「你有學問?你了不起?還不是一肚子陳腔爛調?前回詩詞擂台賽,你作那什麼狗屁不通的詩?簡直笑掉評審的大牙!」
羅慕蘭和簡唐山,一個擅詩詞,一個專文史,互揭瘡疤,指天罵地的,只差沒把古人從墳裡挖出來作證或鞭屍。
在旁的人無不掩嘴偷笑,當看戲般解悶兒,一路奔波也不那麼沉悶了。
「也不掂掂斤兩,你哪一樣能和我比?哼,窮酸癩蛤蟆一隻連那楚霸天送尋人禮都送給我比較大的一份,怎麼樣?吃味啦?」羅慕蘭笑瞇瞇地優雅地擺著她的蓮花指,幾乎指到簡唐山的額上去說:「你這一臉酸溜溜相,就是我瞧著也不順眼!」
「我做什麼酸溜溜?想我簡唐山一生清廉,還會在意那一點點身外之物嗎?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我就是瞧不起你,怎麼樣?」
羅慕蘭抬起蔥指,扶了扶眼鏡,更笑得花枝亂顫地。
「你算什麼?說學問沒學問,談人品沒人品,也好跟我比嗎?老實告訴你,那楚霸天哪,眼光獨到,識人一流,還拜在我門下學詩詞呢!他是交代我不可以透露啦──啊,糟了!」羅慕蘭掩嘴,花枝亂顫的笑容僵在臉上,偷眼瞄了瞄林巧兒,林巧兒正盯著她瞧。
「沒啦沒啦,他是,哎唷,都是小夢啦,她不知怎地說動了楚霸天學詩詞,還慫恿他去什麼現代社學那個……新好男人的儀態、談吐──」羅慕蘭期期艾艾地,話未說完,發現葉夢殊瞪著她的大眼睛,連忙住嘴。
即使不再追問,林巧兒也已將實情摸透了九分九,原來如此,難怪他說話變得那般──文謅謅怪裡怪氣的,想到此,林巧兒不禁微笑,思及他現今不知平安否?心又陡地沉降,低下頭,微紅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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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2)
連日趕路,途中遇到逃難的遊民,才知南京、合肥均已失守。
「有人說楚霸天已經到了大後方,我們要不要也往那裡去呢?」
機靈外向的葉夢殊和蔣孟庭去採辦生活用品時,打探到了這樣的訊息,一回到暫時打尖的飯館,就興匆匆地提議著。
聞說有楚霸天的消息,累得瘦了一圈的林巧兒,登時精神一振,眼睛一亮,當下同意,恨不得馬上就出發。
但兩老年歲已高,實在無法承受長期奔波的生活。
「我們就在京山老家暫時避難度日,等時局太平了,或許再繞回南京吧!」
林家二老決意如此,眾人苦勸無效,大家也只得遵從,於是繞路護送二老到了京山鄉間祖地,那裡雖是個僻村,卻也風景優美,物產豐饒。
當羅慕蘭和簡唐山在村裡繞了一圈,發現此處村民多目不識丁,小孩也沒唸書,不禁同聲歎氣搖頭,很固執地認為這裡起碼該有一所私塾──直到建了學校為止。
「我想我就也留下來好了,也方便照顧二老!」
兩人異口同聲,羅慕蘭瞪了簡唐山一眼,簡唐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
「巧兒啊,為師的是想,你父母在此也需要有人就近照顧,再者戰亂也不知幾時才平靜,為了讓兩老生活安定,」羅慕蘭拿出當日帶出來的那一大包珠寶金錠,笑得有點諂媚地說:「咱們就用這些變賣些錢,買地購屋,可好?」
林巧兒當然贊同,她微笑說:「感謝二位師長,大恩永生不忘,既是如此,買地購屋之事,就由二位師長共同商議處理,留下生活費後,應是還有餘錢,不妨就辦所學校或私塾,由二位老師共同主持,好不好?」
聞言,羅慕蘭與簡唐山眉開眼笑地同意了。但不一會兒兩人又為新學校該如何經營以及教學理念爭論起來。
「若非我睿智,帶了那包財物出來,哪有錢辦學?課程安排當然該聽我的!」
「你不告而取,私心可議,還洋洋自誇,胸無經綸,腦無文史,你安排的課程,怕只是誤人子弟!」
及至臨別時,兩位教席還在那邊爭得臉紅脖子粗,只差沒動手動腳干志架來,情況有點好笑,也沖淡了離情的哀淒。
蔣孟庭、葉夢殊與林巧兒繼續往大後方前進。
但才到了半途,就被一群人趕上擋住了去路。
「我不要,我不要去香港,放開我啦!」
那群人的目標是葉夢殊,幾個剽悍家丁牢牢抓住了東咬西踢的她。
葉家是地方富豪,當南京城陷入混戰時,已打點好家當要撤離避難,適才發現女兒蹺家了,連忙派人追尋而來,務必將她逮回去──往香港的船隻早已等候多日。
「蔣笑話,救我呀!救我呀!我要和你在一起啦!」
葉夢殊哭哭啼啼地掙扎著,但卻如何掙扎得了?那欲救她的蔣孟庭被幾個壯丁打倒在地上,一身是泥是血,連瘦弱的林巧兒舉起大木棍,也馬上被撂倒!
「蔣笑話!我說我愛你的話,從來都不是笑話,是真的,你一定要記得我,戰亂一過,就想辦法到香港來找我,否則,下輩子我還是會找到你的──」
被五花大綁架走的葉夢一路哭喊,聲音漸微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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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蹤多時的楚霸天,從山西潛回南京。
他實為國民政府情報系統的「黑煞二號」,混跡黑白兩道、經營軍火、販毒,廣結政商只是隱人耳目,以利反間工作。未料國民政府卻窩裡反,奸人陷罪於他,導致曾吃大虧的日軍、八路共軍都將矛頭指向他,連國民政府亦將他當作賣國賊,欲除之而後快。
在四面楚歌中,他雖從死裡逃生,但奠基南京的所有事業也毀於一旦。
昔日弟兄若不是戰死,就是看苗頭不對,腳底抹油地溜了,只餘下幾個死忠派隨他殺出重圍!他混身是傷地坐在霖園的斷垣殘壁間,觸目所及,皆是被炮火轟炸得焦黑的慘況。
楚霸天要丁雄將埋藏在密室裡的珠寶金錢悉數取出,與死忠的弟兄們平分後散伙走人。
「叫你們滾,怎麼還不滾?!」
楚霸天牛眼怒睜,暴吼如雷,但渾身亦是掛綵的他們卻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你們不走?啐!我走!」
楚霸天沒糖炒栗子渣好吐,就吐了一口痰在地上,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灰頭土臉的丁雄與那幫弟兄亦隨即站起要跟上去。
「我操你們這些王八,休想我再養你們!誰要敢死皮賴臉跟上來,我就讓誰死得很難看!」
楚霸天頭也不回地吼,拔足就飛奔離去,揚起陣陣塵埃。
丁雄與那幫弟兄們紛紛落下淚來,一行行清淚在灰臉上爬出一道道濕痕,成了大花臉。
楚霸天一邊潛逃,一邊躲避南京城四處巡邏的日本鬼子。
月黑風高,混身衣衫襤褸破爛兼又血污斑斑的楚霸天,模樣比乞丐更似乞丐。他避入山間多日,一邊療傷,思考去處,心中唯牽 掛著嬌弱的妻子。
「奶奶個熊!最衰就是沒糖炒栗子嚼!」楚霸天咬著不知名的樹種子代替,搔著絡腮鬍,自言自語地,「就不知老婆原諒我沒?嘖嘖,她若過得好,我就不尋她也罷!啐!」一口嚼爛的種子渣隨痰被吐在地上。
幾日打聽下來,知道林巧兒是跟蔣孟庭走了,聽說與流亡學生隨國民政府往大後方去,一路上應是有照應又安全的。葉夢殊也已隨家人逃亡香港。
「好歹有情人終成眷屬,也罷也罷!就當便宜那手無縛雞之力的臭小子,哼!諒他也不敢虧待我老婆!」
楚霸天雙手盤胸,對自己輕笑幾聲,當下決定回老家山上種甘蔗去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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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船位一票難求。
蔣孟庭原打算先護送林巧兒往大後方找到楚霸天後,再回頭想辦法到香港,但由於林巧兒身體實在太虛弱,無法跟上逃難隊伍的腳步,商議的結果,不如兩人回頭先逃亡香港,安定下來後,再看能否與楚霸天取得聯繫。
畢竟葉夢殊的父親財大權重,若能得他幫忙,還比他們瞎闖瞎撞有利得多。
幸虧有葉夢殊留下的馬車與錢,二人得以免去日曬雨淋之苦,安全抵達上海。
在租界地,蔣孟庭的畫頗受那些洋人欣賞,全數賣出再加上洋人的幫忙,終於以黑市價買得兩張船票。
這是洋人的商船,會載客過境香港,再航向台灣。
望著故國山河漸離漸遠,眼前一片汪洋,此去異鄉,命運未卜,楚霸天更不知身在何處,於今安好否?躲在小陽傘下的林巧兒滿心酸楚卻強忍著,她要學會堅強,學會照顧自己,不再讓朋友擔憂,她已經麻煩蔣孟庭太多太多了。
但遠遠地,有個熟悉的身影朝她直直走來。
那是楚霸天!絡腮鬍刮得乾乾淨淨,身上穿著嶄新的水手服,嘴裡嚼著要火柴棒。他因沒錢買船票,聽說這商船在找會航船的短工,乾脆就自告奮勇上了船,開航後,才發現蔣孟庭與林巧兒竟也在船上。他已經偷偷注意好幾天了,一直猶豫到現在,才決定來打聲招呼──算是最後的告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