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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彭倩

  楚霸天說完,也不管人家反應如何,轉身就走,留下丁雄與一干手下幫忙打包行李,林載縫夫婦和兩位教席嘴張成了O字型,愣成四根柱子。

  這突來的決定,讓林家二老喜出望外,也解決了簡唐山和羅慕蘭困窘的經濟問題。

  林巧兒雖不免猜測楚霸天的用意──囚禁他們在此以便威脅她嗎?但父母及恩師在此銅牆鐵壁的保護下,錦衣玉食,受盡禮遇,也沒什麼不好,總比困在外頭兵荒馬亂強多了,不是嗎?於是她也樂觀其成,沒說什麼。

  但霖園此時上上下下卻在一片文風和煦中哀淒慘叫。

  尤其那些保鏢和僕役,向來是見了書本就頭痛的,叫他們出拳頭揍人容易,叫他們幹粗活做苦工也非難事,但要教他們之乎者也,卻幾乎像是要命一樣,捧起書本就猛打瞌睡,一首詩背了十來天還背不完全。

  偏偏羅慕蘭和簡山教學向以認真出名,真個是有教無類,還因材施教,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教,加上二人還有以學生成績互相較勁的心理,半步也不肯放鬆,真是整得大夥人仰馬翻,個個叫苦連天。

  每隔兩三天,楚霸天得空,就會假裝綍,藉機到書房附近溜溜。

  這日,林巧兒正倚在窗下,翻閱《元曲》,吟到盧摯的」蟾宮曲」:

  「……風雨相催,兔死鳥飛,仔細沉吟──」語未歇,突聞有人在窗外接吟末句,聲音亮如洪鐘。

  「都不如快活了便宜!」

  她抬頭,果然是楚霸天,他又將那滿面絡腮鬍給剃個精光,更顯得方臉大耳,英挺剛正。但巧兒卻瞧也不多瞧一眼,面無表情地站起來,往更裡邊走,卻不免疑惑他何時竟也能對答詩句了?但又想那末句粗淺或是碰巧蒙上的吧?

  楚霸天嘿笑著,倒也不攔阻,獨自在窗外坐了會兒,就走開了。

  再隔幾天,楚霸天正為一椿軍火生意躊躇不定,在花園裡搔著腦袋,踱來踱去的。

  林巧兒不知他就在房外,正讀著《醒世恆言》第六卷「小水灣天狐詒書」,對裡頭的警世打油詩句讚不絕口,不禁念了出來。

  「得閉口時須閉口,得放手時須放手,若能放手和閉口,百歲安寧有八九。」

  「說得對!」楚霸天猛然擊掌,衝著窗內的她說了聲「謝謝!」就跑得不見人影,嚇了林巧兒一大跳。

  未料她無心的詞句,竟解決了楚霸天的難題,當下決定放棄那椿軍火生意,從而也躲過一場危機。

  之後幾日,楚霸天都未曾現身,林巧兒偶爾會偷偷張望窗外,時聞風吹草動,也會下意識地抬起頭來,卻發現只是僕役經過罷了,心中不由得生起一股失望。

  她竟還會懸念著他嗎?林巧兒紅了眼眶,恨自己的不爭氣,竟掛念一個威脅要殺自己所有親朋的惡漢,操心他日日在外胡闖瞎撞,會否惹上危險?

  但每回楚霸天真又出現時,林巧兒卻是一派冷漠,任他拉東扯西,不曾給予好臉色,亦不曾回過半句話。

  這日,白雪霏霏,她多愁善感地抹著淚。

  適巧,楚霸天經過,拋下幾句,「白雪映玉階,憑欄望空微,佳人獨垂淚,不知心恨誰?」

  林巧兒好生訝異地抬起淚眼,羞紅滿面,反問道:「你說呢?」

  楚霸天卻衝著她歪嘴一笑,他好樂,這是她吵著要離去以來,首度願意正面和他說話耶!

  那副乾淨的熊笑模樣,讓林巧兒心裡一陣溫暖,卻故意嘟起小嘴掩飾上揚的笑意,轉身就走了開去。

  楚霸天趴在窗口,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發了一會兒呆。

  「報告主子,好爽哦,今天每個兄弟的功課都過關,詩詞也都背出來了,兄弟們呃……是想說,推我這個督導來請示看看,能不能放一天大假……」

  丁雄不知突然從哪裡冒出來,向他致敬後就哇啦哇啦地報告一堆,頗有邀功的意味。

  楚霸天回過神,瞄了瞄丁雄,突然清了清喉嚨說:「就放一天假,但是你,傳話下去,以後霖園裡不准再聽見一句粗話!連『好爽』這樣的話也少說!」

  「啊?」

  丁雄張大了嘴,還想再說什麼,楚霸天卻已大步邁開。

  學詩學文他都不怕,他原就識字能讀,也挺愛看閒書,但要不講粗話,這這這可就大大苦惱了,絕對會粉痛苦粉痛苦,尤其脾氣一來、心裡火大的時候,用家鄉粗話開罵,如黃河潰堤,滔滔不絕,整個人馬上心涼脾透開,就別提有多過癮了!

  不能罵粗話,豈非像拿條繩子勒住他的脖子?那多悲慘啊!

  但主子的命令,喊水會結冰,不照辦也不行。

  丁雄哭喪著臉,把話傳下去。 果然府邸上上下下,哀鴻遍野,弟兄們先是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繼而神容枯槁,面如死灰,只差沒有抱頭痛哭了。

  丁雄憋憋憋忍忍忍了數天,滿腹「干」字訣的三字經、五字經,乃至七字經九字經都快哽到喉嚨了,最後實在憋不住,在大夥兒的推派下,決定暫充烈士,尋了個機會,直接在書房外的花園裡找主子娘求情去。

  「說粗話真有那般過癮嗎?」

  丁雄那苦苦哀求的模樣,讓正在剪玫瑰花的林巧兒好生疑惑──楚霸天也是開口閉口滿嘴粗言,不是嗎?想起他,林巧兒又歎了口氣。不過他最近很奇怪,老說些文謅謅的話,聽是順耳,但實在挺不習慣的。

  「真的很爽──呃,很過癮,不信你說說看!我保證絕對不會告訴別人!」

  丁雄猛點頭,加強語氣,努力慫恿著,若主子娘都說粗話,沒道理下人不能說嘛,是不是?

  「嗯……那試試看──但說什麼好呢?」

  最近她的盡情舒坦多了,不再那麼窒悶得痛苦,也有玩笑的興致了。

  「就說……就說……哪來的爛貨?杜爛!敢到老娘地盤上撒野,看我不撕爛你的嘴,我操!」丁雄唱作俱佳地手叉腰作茶壺狀。

  林巧兒一時頑性被激起來,努力學舌,一句「哪裡來的爛貨,杜爛!」咬在嘴裡半天,就爛不出來,伏在假山旁的岩石上笑得幾乎岔氣。

  平日,對於這些血性漢子們的粗話,只要不是太超過太低俗,她其實都還能忍受,甚至因漸漸習慣,對他們的心直口快,見怪不怪,聽了也不覺逆耳,瞧丁雄打恭作揖地,求得幾乎聲淚俱下,也只好將事攬上身來。

  最近楚霸天幾乎是每天都「碰巧」會到書房外的花園「散步」,林巧兒遇見了,有時理理他,有時還是不理他。

  林巧兒原打算今夜若楚霸天飯後又「例行散步」到書房外時,就請他進屋喝杯菊花茶吧,她甚至連糖炒栗子都備妥了,放在火籠裡保溫。

  但等到半夜,楚霸天卻沒出現。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往後數天,楚霸天仍是夜不歸營,就連丁雄等心腹大將也都不見蹤影,霖園裡充滿詭異的緊張氣氛。

  ☆☆☆

  「完了,完了,糟糕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下人們都跑光,整個府邸像座空城!只剩幾個保鏢現在在前廳和人打得你死我活,就要殺進來……」

  那個午後,羅慕蘭突然奔進書房驚慌失措地嚷嚷著,簡唐山也隨後衝進來,要林巧兒趕緊收拾細軟逃命。

  「不行,我不能走,霸天他──還有我爹和我娘──」

  「你父母已經在車上等了,快點,留得命在,有緣他日自能重逢啊!」

  簡唐山不由分說地拉起林巧兒就往外跑,情急下,林巧兒只來得及將珍愛的那套木魚帶在身上。

  羅慕蘭卻又衝了回去,眼明手快地款了一大包珠寶金錠銀圓,才跟上來,嘴裡嚷著。「巧兒,這我先幫你收著,或許以後用得著啊!」林巧兒也不以為意。

  到了隱密的偏門,發現原來是葉夢殊和蔣孟庭駕了馬車來接救他們。

  六個人擠在同一部馬車裡,就別提有多擠了,也多虧白鈴當夠壯才拉得動。

  「南京城已經開戰了,暫時待不得……眾說紛紜,有說楚霸天是被日軍逮捕的,有說是國民黨栽贓告他反間入罪的,有說是他投入了八路共軍……」蔣孟庭盡量簡要地將自己所聽到的傳聞說給大家知道,卻也不知實情為何,無法安慰著急的林巧兒。

  「巧兒姊姊,你別傷心,楚大哥雖然很凶,卻絕對不會當賣國賊的。」

  「我百分之百相信他!」

  林巧兒水靈靈的雙眼迎上葉夢殊,言語平靜中透出一股堅定。

  向來多愁善感愛哭的林巧兒這次卻沒有哭。

  到處炮火隆隆,馬車跑了一整天,為避開危險與埋伏,多走山間小路,車行顛險,大家都怕巧兒撐不住,她卻連半句苦也沒喊。

  反倒是簡唐山和羅慕蘭兩個人坐在車裡無聊,不時就要鬥嘴,還為那套木魚吵得不可開交。

  「我說那肯定是六朝遣物,你瞧這上面的文字,應該是西夏文字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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