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男子滿足地歎口氣,「予月,謝天謝地,我終於趕上了。」
予月認真地望住他,半句話都不講,然後……在沉默得有些尷尬時,她終於放大膽量問:「這位會子,我們認識嗎?」
他不是鬼,但她從沒見過有人臉色可以變得像鬼那樣快的人,一個踉蹌,男子沒抓緊韁繩,從馬上滾下地,揚起漫天灰塵,迷糊了她的視線。
第1章(1)
后羿人生的前半段非常非常辛苦,孤兒寡毋受盡世人嘲笑,但后羿是個負貴任的男子,他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哀悼自己的命運,反而一步一腳印,磨練自己。
不知道是他的態度性格使然,還是孫沅沅有幫夫運,自從在人口販子手中買下妻子後,他的人生大翻轉,從做棺材的夥計變成老闆,從小老闆再變成大老闆,他的棺材鋪子一天比一天進益,如今他在全國各地,已經有大大小小十幾間鋪子。
每逢過年前,各地的管事都會聚到總店,將一年的帳薄送上,並且報告營收狀況。
然后羿擅長的是做棺材,這兩年帶徒弟也帶得頗有心得,至於和管事們周旋、議事,研計新的經營法子,他實在不上手,幸好他有妻子相幫襯。
孫沅沅是個大家閨秀,除讀書、學習琴棋書畫外,理家也是大戶人家必須在女兒出嫁前,好生指導的功課之一。孫沅沅的阿爹、阿娘在這方面教得可認真了,從十二、三歲起,她就得幫著家裡管理下人雜務,因此拿捏幾個管事,於她而言,並無困難。
因此,自從生下後予祥後,已經鮮少到前頭棺材鋪打理生意的孫沅沅,在每年年末皆會到棺材鋪裡待著,以便接待從各地而來的管事們。
後記棺材鋪坐落在臨州城郊,離城區不過是半個時辰功夫,至於當初怎麼沒把鋪子開在人口聚集的城裡,原因有兩個。一、初開店時,手邊現銀不多,頂不到好店面;二、多數人不喜歡和棺材鋪比鄰而居,心裡總是想著忌諱。
偏偏每個人走到底,都得上棺材鋪當一回客人,因此就算再不喜歡,也不能阻著棺材鋪子開張。
后羿倒是乖覺,他知道別人心底想法,也不想與人為惡,所以在城郊買了一小塊地,做起營生,後來生意越做越大,地越買越大塊,前頭開舖子、後面蓋宅院,中問只隔了座天井,他每天進出鋪子很方便,連他幾個兒子,也常常窩在棺材鋪裡刻刻雕雕,擺弄些新鮮玩意兒。
這天一大早,后羿在鋪子外頭來來回回走著,整個人繃得很緊,好似誰走過來、往他肩磅一搭,他就會跳起來似地。他不時深吸氣,不時捶捶胸口,看得鋪子裡頭的夥計工匠們,忍不住暗地發笑。
終於後家的馬車在鋪子門口停下,他上前、一把掀開車市子,看見大兒子後予祥和老二後予恩滿臉笑意,他這才鬆口氣。
「阿爹,我和哥哥都上榜了。」予恩跳下車,對父親說。
「好樣的!」大掌一前一後落在兩個兒子肩磅,他滿臉欣慰。
「快進去同你們祖母和娘說說,哦、對了!還得上炷香跟後家的列祖列宗們稟報。」
后羿說著,有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夥計立即從裡頭跑出來,拿著預先準備好的鞭炮大喊,「讓讓、讓讓,這麼大的喜事兒得慶賀。」
這當然是天大地大的事,秀才雖然是科考當中最底下的一關,卻也沒有那麼好考,城裡許多孩子一路考到二、三十歲,還上不了榜的大有人在,而後家兩個兒子才十二、三歲居然齊齊考中,這種事情,自然要慶祝一番。
鞭炮燃起,劈哩啪啦一陣熱鬧,人人都向老闆恭賀一番,后羿心情大悅,拿出錢袋,一人五兩銀子,每個夥計工匠都賞,賞得人人眉開眼笑。
後宅裡,拜過祖先,後老夫人拉著孫沅沅笑道:「媳婦,咱們上市場去,挑一頭乳豬、幾隻雞,回來辦個宴席,請請鋪子裡的夥計。」
孫沅沅應下,讓人套好馬車,打算上市場,沒料到出門前,平縣的吳管事就帶著帳本進門了,她只好讓幾個丫頭、嬤嬤陪婆婆上市場,自己留在鋪子裡頭接見吳管事。
阿娘出門、妻子接待管事,后羿想拉著人樂呵,也沒人能肯陪他,只好在外頭盯著夥計做棺材。
予祥、予恩兩人互視一眼,湊到老爹跟前,笑道:「阿爹,我們想到一門好生意,想同您商量商量。」
「什麼生意?」后羿皺眉頭地問。他就是不想兒子做生意,才花大把銀子讓他們上學堂唸書,現在居然同他說起生意?
聽阿爹這樣問,予祥連松從書袋子裡拿出筆盒,那個盒子是兩兄弟聯手做出來的,可以用來收放毛筆。
「爹,你看看這個。」
那東西他老早見過,也不覺得稀奇,別的人對棺材忌諱,他們靠做棺材起家的人,哪裡會在意這種事兒。
「不就是筆盒?」后羿說。
予恩解釋著,「之前我們帶這個筆盒上學堂,被同學大大潮笑了春,大哥靈機一動,神神秘秘對他們說——猜猜,我們沒事做啥帶個小弊材在身旁?因為啊,它代表升『棺』發財,讀書人弄一個擺在身邊是再好不過的。
「同學們不肯相信,卻也不再嘲笑咱們,結果,今兒個成績出來,整個學堂裡就我和大哥考上秀才,同學們滿臉羨慕,還有人偷偷湊到咱們身邊,問我們要到哪裡才能買到『陞官發財』呢。」
予祥接話,「阿爹,咱們把做棺木剩下的木頭拿來制筆盒,一來,作料不需要成本,只需多聘幾個工人;二來,這是獨門獨行的生意,旁人沒有的,咱們可以趁此賺上一筆;三來,若是經營得好,咱們後記棺材鋪,往後又多一條新路子。這是三好的事兒,得快馬加鞭、趕緊著手。」
后羿看向神采奕奕的兒子們,一張臉不禁冷了下來。談到營生比他們考上秀才還樂,這是怎麼回事?
予恩說得興起,沒注意到阿爹已經變臉色,也不曉得適時閉嘴,再接再厲企圖說服父親。
「阿爹,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門生意就讓給咱們哥兒倆試試手?」
這下子,后羿火大,再控制不住怒氣,一掌重重往棺木上拍去,驚得予祥、予恩瞠目結舌,不敢再多言。
「生意、生意,滿嘴的生意經,我想盡辦法要讓你們讀書、當大官,結果你們的腦子裡卻只想著生意,你們是打算氣死我嗎?不許!都給老子好好唸書去,隔兩年給我拿個舉人回來才是正經。」
「舉人哪有那麼好考,反正得花好幾年功夫,爹爹不如就當我們閒暇時,打發時間用。」予恩不放棄,還想說服老爹。
「閒?你們還有閒時間,那好,以後每天背幾篇文章來給阿爹聽聽。」
「阿爹這是整咱們兄弟,還是整您自己啊?您又聽不懂、看不懂,我們胡背一通,阿爹又知道了?」
案子仨爭論著,誰也不肯讓誰,卻沒發現一名三十幾歲的男子,領著一個和予恩、予祥年紀差不多的男孩進門。
后羿見狀,狠狠瞪了兒子一眼,連忙起身迎容,不同他們爭論。
他上前,目光在男人和男孩身上溜轉一圈,兩父子都是好看人物,一派的溫文爾難、氣度不凡。瞧那穿著打扮,不是臨州這小地方有的,他們定是從京城裡來的貴客,他啊,一輩子拚命賺錢,不就是想把兒子也變成這樣的人物嗎?
唉,天底下當兒子的,都不知阿爹心頭苦。
不想了,反正兒子想營商,沒門兒,唸書正經、當官正經,要當後家子孫,就得遂他的心意。
后羿揚起笑臉。
「這位老爺是當官的吧。」
對方略略點頭,微笑道:「在下賀秦,這是小犬賀擎曦。」
「賀老爺好,今兒個過來,應該是想挑口……福壽棺?」
弊材分兩種,一種是人死後、殮葬用的,另一種是晚輩為家中長輩祈福求長壽用的,許多富貴人家,家中太爺、太扔扔年紀大時,都會提早準備一口壽棺擺在家裡,意思在於替長輩求壽,待他日長者仙逝,便以此棺入葬。
后羿見這對父子臉上並無哀容,且身上衣服光鮮亮麗,應該不是家中有人生病或過世,便做此猜想。
「老闆好眼色,我的確是想過來替家中太爺挑選一口壽棺。」賀秦回道。
「賀老爺,請往這裡來,讓我來替您介紹介紹。」
后羿和賀秦離開後,賀擎曦並沒有跟著父親一起,他衝著予祥、予恩一笑,說道:「方纔我聽見你們同父親說的話了,我倒是覺得這是個好點子,若是能把這門生意做到京城裡,保證日進斗金。」
一個笑容拉近三個男孩的距離,予恩拍上擎曦的肩磅,笑問:「你覺得咱們哥兒倆的點子不壞?」
「做生意的和當官的。」予恩想也不想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