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分三六九等,鬼也分階級的,我前輩子好事做盡,死後當鬼,階級自然得比別的鬼高些。」
予月笑望文婉。別的鬼來找她,不是心願未了,就是有冤無處訴,這些年她幫過一個又一個,技術越來越嫻熟輕巧,唯有文婉,從不提事兒,初初認識時,她問過好幾遍,文婉總笑道:「放心,早晚有一天要你出手相助的,只不過現在你的力量太小,還不行。」
她並不知道文婉有怎樣的冤屈,而自己需要怎樣的力量,才幫得了忙。
不過,一年年過去,兩個人就這樣,友誼越來越深厚,感情越來越濃,連心事也能說得上。
都說人鬼殊途,爹娘不是沒想過辦法,可不管廟裡大師給她多少加持,讓她讀多少佛經,她房間貼多少符紙,還是擋不住陰間好兄弟們對她的厚愛與熱情。
阿爹可是煩惱得不得了,她猜,這大概是阿爹急著把她嫁出門,最主要的理由吧——找個八字重的男人往她身上壓一壓,好兄弟不敢近身,她才能長命百歲。
其實阿爹、阿娘操心也沒用,如果這是她這輩子必須背負的使命,躲也躲不開的話,與其每天憂心忡忡、自己嚇自己,不如當成積德,歡喜做、歡喜受。
從小,她便與鬼魂經常接觸,因此一年到頭手冷腳冷,每寸皮膚都像泡過冷水似地。
小時候,夏天時,幾個哥哥最愛輪流抱她,她得一邊忍受著汗臭味、一邊聽他們說話,睡個覺醒來,往往發覺自己不是在阿爹懷裡,就是在哥哥們懷裡,若不是年紀大了,男女有別,說不定這種事還得經常發生。
冬天,她的情況就更嚴重了,屋裡燃幾個炭爐都不夠用,阿娘要她同鬼兄弟們商量,可不可以定個日期,比方說三天一回、或五天一晤,別天天上門來吵人。
話說得容易,人與人之間還有契約可以打,鬼哪裡肯同人定契,他們還是喜歡隨意順心,時時想來、便時時來。
她很少出門,曾有廟裡師父對她說:予月姑娘積下的陰德無數,方能助後家發達,日後定也福蔭夫家,只是身子要多注意些,別沾染太多陰氣。可是與鬼稱兄道弟的她,怎麼可能不沾染陰氣?
「他們今天不會來鬧場吧?」予月試探地問。
文婉表現出一臉傷心欲絕的誇張表情,「怎麼這樣說話,我們家予月要成親,誰敢鬧?」
「沒有嗎?姓馬的才收下我的庚帖,立刻上吐下瀉,大夫換過一個又一個,怎麼都醫不好,可庚帖還回後家,他的病立刻不藥而癒。」予月比出食指,舉例一。
她大大的眼珠子對上文婉的目光,意思很明白:千萬別說謊,若說這事兒和那群「好兄弟們」沒關係,才真的有鬼。
「他自己腸胃不好,還賴到了妹妹頭上,說你剋夫,這種沒擔當的男人不嫁也罷。」文婉輕嗤一聲。那個姓馬的身子板單薄,哪點像個男人?
「李家托媒人上我家,媒人前腳才走,他家就立刻辦喪事?」她再加上中指一隻,舉例二。
予月皮笑肉不笑,盯得文婉豎寒毛。「李家的老太太老早病入膏肓,不過是剩下一口氣,早死早解脫唄。」
好兄弟們心地善良,捨不得老太太吃苦當吃補,才早早通知牛頭馬面,這是助人一臂,幫她早些超生,瞧瞧、瞧瞧,怎地好心被人當成驢肝肺啦。
哼哼!予月冷笑兩聲,再把無名指翹起來,例證三。
「陳家公子找人送來聘禮,回程就摔了馬、昏睡不醒,非要我們家退聘禮,他方得清醒。」這件事太蹊蹺,連阿爹都認定「鬼兄弟」在裡頭大做文章,何況本就心存懷疑的她。
文婉無奈地聳聳肩、攤開手。
「予月妹妹,你怎麼事事件件全記得清清楚楚,真要說是咱們在背後動手腳,目的還不是為了你好?那些個男人太爛,一個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有的一臉短命刻薄相,有的閃個眼神就知道他一事無成、好色貪婪……若不是妹妹幫好兄弟們這麼多,誰吃飽了撐著,為你的婚事這般上心。」
若不是王秀才那個已死的阿爹是狠角色,打得想替這樁婚事「出點力氣」的鬼兄弟們抱頭鼠竄,予月怎會坐進花轎,往王秀才家裡抬。
說起那個王秀才啊……
唉,真不曉得那后羿的腦子是不是被大便給填了,怎就看不出自己的女兒有多珍貴,配那等下流人品簡直是糟蹋!還是王秀才的阿爹聰明,知道把予月娶進王家門,日後,王家定要大發特發。
「說來說去竟是為我好?」予月斜眼向文婉瞥去,她連忙點頭不止。「可現在臨州城裡人人都在傳說後家姑娘命底硬,是個剋夫的命,好門好戶的人家,全怕被我剋死,誰敢上門提親?」
「現在不就有一個不怕死的王秀才嗎?」文婉嘲笑。
既知阻止不了,她只好悄悄去翻王秀才的命格,這人說不上好、也談不上壞,命中無功名,只能當個一輩子的教書匠,命中有一妻、一外室,子嗣不多,富貴沒有,卻能平安活到八十幾,是個長壽的。反正後家財大業大,幾個哥哥又寵妹妹寵得緊,斷不會眼睜睜看她生活不下去。
只是啊,好好的女孩嫁給那種人,不捨呀!不過、幸好……她悄悄地瞄了一眼大紅色的轎簾。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突然『善心大發』,又幫上妹妹一把。」
那麼這下子定要鬧得滿城風雨,聽說已有人下注,賭她這個親事結不結得成,而認為「結不成」的,佔了七成。
「放心,這傢伙後台硬,沒人能輕易動得了他。」
「所以我今天定能嫁得成?」予月想笑。若是再沒嫁成,日後想找門親事,恐怕是難上加難嘍。
「你說呢?」文婉狡黠一笑,拍拍她的肩頭說:「今兒個是妹妹的好日子,姊姊就不打擾你,接下來……妹妹自求多福嘍。」
自求多福?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又有鬼禍?還是指嫁給王秀才本身,就是一件大禍事?
她瞠大雙目,一臉茫然。
文婉方才消失,予月立即聽見馬車前頭一陣吵嚷,緊接著是王秀才揚聲怒責的聲音。還以為他是個溫和性子呢,沒想到罵起人來,情緒會這麼激動。
因為嫁妝多、陪嫁丫頭長工多、送嫁的人又多,因此予月離在隊伍前頭的新郎官有點遠,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內容。
她考慮要不要下花轎,弄清楚發生什麼事,喜娘比她更快一步、走到喜轎旁,低聲說道:「姑娘,糟了,咱們得往回程走。」
往回程走?怎麼會,她都穿上大紅嫁衣了,依然嫁不得?霜打茄子似地,她蔫了臉,滿臉的不敢置信,也沒見過哪家姑娘成親,像她這般一波三折。
「是強盜阻路嗎?」
予月考慮著,有沒有可能花銀子解決,但喜娘回道:「看那模樣,應該不是強盜。」天底下有那麼好看的強盜嗎?如果有的話,怕是姑娘們都不介意上山落草,當一回押寨夫人了。
「來的人很多嗎?」予月再問。
「沒有,只有兩位年輕公子。」她本想說其他的不提,充瞧那個穿著打扮、非富即貴,再沒眼色的人也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從京城裡來的貴人,但予月搶快一步說話。
「既然只有兩個人,讓陪嫁長工和小廝將他們打發便是,快點,可別耽誤了吉時。」她不信,都到這等程度了,自己還嫁不掉。
「姑娘,可人家手上有聖旨啊,聖旨上說,不准姑娘嫁給姑爺。」她可是在貴人身邊蹭了好一會兒,才聽來的消息。
聖旨?!皇帝住海邊的嗎,管得這麼寬,連她嫁不嫁人都要下聖旨?這個喜娘也未免太寶,話不一次說透徹,非要她問一句才答一句。
予月還想問,喜娘卻像看見天大的事兒似地,拔高嗓音,大聲尖呀,「啊……姑娘,姑爺他、他走了。」
什麼?王秀才就這樣把自己給撇下?!自己可是他未過門的妻子耶!予月有說不出口的震驚,她重重的喘息,忍不住了,想掀簾子下轎,去同那個『聖旨」理論一番。
可下一刻,花轎又被人給抬起來,繞一大圈,他們轉換方向,往城裡走去。
予月慌亂得緊,卻不曉得外頭發生什麼事,她敲著轎壁,沒人理她,她大喊喜娘,喜娘也不知道往哪裡跑了。
她身子虛弱,平日裡又少鍛煉,怎麼也不敢掀開轎簾往下跳,萬一被後頭的人給踢上、踏上,不死也要丟半條命的。
這會兒,她真心盼望好兄弟們跳出來鬧場,可……全到哪裡去了啊?
拉開旁邊的轎簾,予月試著向外頭求救,卻沒想到轎簾掀開,一個俊朗無比的男子直衝著她笑。
他的眼晴很亮,好似裡頭鑲了寶石似地,閃閃發光,他的鼻子很挺,紅紅的雙唇一下子便吸引了人們的注意力,那是張讓人百看不膩的臉,予月不得不承認,和這樣的男子站在一起,她會自慚形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