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想知道。
「江四哥,我問你,當你什麼都沒有了的時候,你怎麼辦?」
「聽天由命。」
「可是,你沒了錢財、沒了宅子、沒了妻兒,你不害怕嗎?不會不知何去何從嗎?」他激切地問著。
「是的,當我什麼都沒了,我會怕。我以為老天已經棄我而去了,可是當我一次又一次死去活來時,我知道,老天還想留著我,雖然我不知道祂為什麼要留著我,但現在我明白了。」
「在那個當兒,你什麼都沒了呀。」
「我有手腳,還有腦袋,我並不是什麼都沒了。」江照影聽出了他一再重複問話的端倪。「你已經救回令尊,也沒被抄家,你在擔心什麼?」
「侯家信譽掃地,寅吃卯糧,隨時都有破產敗家的危險。」
「外面都在說,你家的舅老爺已經在幫忙了。」
「他是在幫忙沒錯……」侯觀雲頓時又覺得喘不過氣來。依依不在,他再不找個人傾吐,他懷疑自己快要撐不下去了。
「江四哥,我完了,我又走回我爹的老路子了。我不願意,可我不得不跟著三舅這樣做。我不能敗家,我得擔起侯家的一切,這擔子好重好重,重到我擔當不起……呵,你可以笑我不能吃苦,但我就是不想出賣自己的靈魂,甚至因此不能娶我喜愛的姑娘。我不願意,實在不願意啊!」
「你喜愛的姑娘?」
「不是喜兒!」侯觀雲慌忙地道:「江四哥,你千萬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我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江照影注視他,神情嚴肅。「我來這裡,原本還要告知另一件事,沒想到跟你搭到一塊了。」
「另一件事?」
「兩個月前,一個姑娘夜裡來油坊買油,在門前暈倒了。」
「什麼?!」侯觀雲的心在狂跳。
「她暈倒的原因是癸水血崩,大夫說是喝了打眙藥,但她並沒有身孕,她是被迫喝下的;另外,她身上有很嚴重的鞭傷,動手的人十分狠毒,每一鞭都打在姑娘家胸口和肚子皮肉最脆弱的地方。喜兒看了,一直掉淚;小梨氣得說要去告官,卻讓那位姑娘阻止了。」
「她……老天……該不會……」侯觀雲兩眼發直,雙腿發軟。「我完全不知道這回事……」
「我認得她。有一回在山水茶館裡,她帶了她的家人過來吃飯……」
「依依!」侯觀雲一跤跪倒,心痛如絞,淚水奪眶而出。
「依依?我認出她是你的丫鬢,她這才說她叫溝兒,但她始終不願意說出受傷的原因,更不願我們去告官或找侯家。她說是她不好,跟侯家無關,不想將事情鬧大。喜兒為了保護她,也沒敢向外人透露收留了她。」
事實像一道又一道的狠鞭,毫不留情地往侯觀雲的心臟鞭笞下來,痛得他無法呼吸,全身血肉好似被野獸撕咬,也跟著劇痛起來了。
好痛!依依所受的苦楚更甚於他干萬倍啊!天啊!他果然是個蒙昧無知的大少爺,家裡發生了這麼一樁大事,他竟然被蒙在鼓裡渾然不知,他還算是這家的主子嗎!
是誰下的手,不言自明。他好恨!好怨!好氣!他死命地握緊拳頭,恨不能立刻揪住那個狠心腸的惡人,一拳打死他!
「她養傷期間,心事重重,不太說話。喜兒照料她,常見她默默掉淚。」江照影若有所悟地道:「我本來想鄭重告訴你,請你善待家中僕婢,卻沒想到……原來還有另外一層原因。」
「她在哪裡?!」侯觀雲倏匆跳起,焦急問道。
「她養好了傷,我叫阿推送她回家了。」
「她住在什麼地方?!我去找她!」
「你既不能娶她,又為什麼要找她?」
「我——」
就是因為不能娶她,他才遲遲沒敢去找她,然而事到如今,他再也不能忽視自己的感情了。
他掉下了眼淚,無助地道:「江四哥,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呀?!為了維護家業,我必須娶我三舅的女兒,可我愛的是依依啊,我不能沒有依依,我要找她回來,娶她為妻……」
「你不能沒有她,可她卻為你遭受傷害,你只是因為歉疚而娶她嗎?還是想再讓她受到更多的傷害?」江照影質問道。
「我是真心誠意愛她,絕不讓她再受到傷害!」侯觀雲激動地道。
「你娶她,就會失去你三舅的援助。你願意為她放棄你口口聲聲不能放開的家業嗎?」江照影語氣平穩,卻是一針見血地直指問題所在。
「我願意!」
話一出口,侯觀雲心中大石頓時落了地,肩頭驟然一輕,始終混沌不明的思緒也豁然開朗了。
因為一直做著違心之事,所以,他不開心。但情勢所逼,他不得不做,也就越往牛角尖鑽去,欺騙著自己,也連累了依依。
如果他還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就應該拿出勇氣,拚死保護心所喜愛的女人,再憑著自己的本事擔當家業,不必依賴別人扶持他,更不能做那雞鳴狗盜、晚上睡不著覺的虧心事。
俯仰無愧於心,他對得起列祖列宗,他還有什麼好擔憂的!
窗外綠竹青翠,葉葉茂盛,十年如昔,江照影看得出了神,悠緩地道:「也許外人看來,江家是敗亡了。可怎麼會呢?我重新供奉起江家的祖先牌位,我還活著,將來也有子孫延續下去,沒什麼敗不敗家的道理。」
侯觀雲亦望向窗外的院子,極目遠處院落更高的閃亮琉金屋瓦。
家,不是大宅子,不是大事業,更不是虛空無謂的門當戶對;家,是守著心愛的女子,生下一窩孩子,代代開花結果,瓜瓞綿綿。
就算什麼都沒了,只要人還在,他有手有腳,也有一顆還不算糟糕的腦袋,江四哥那麼艱苦的歲月都熬過來了,他這一丁點小苦難算什麼。
「嗚,江四哥,破產又如何?錢再賺就有了……嗚,再怎麼不濟,我還有幾塊田地,自己下田種稻子總成了吧……」
他種田,依依會幫他種蘿蔔——思及過往,他忍不住哭了。他才二十二歲,年紀小嘛,在穩重如兄長的江四哥面前,沒什麼好害臊的。
江照影平靜地看他,溫言道:「觀雲,我和喜兒是你的朋友,若有什麼困難,你可以過來找我們。但你放心,我不會要你去搾油就是了。」
「呵呵!」侯觀雲破涕為笑。「沒想到江四哥也會講笑話,我倒是很適合站在門口招呼客人,跟婆婆媽媽們扯淡……嗚嗚!」他哭得更大聲了,乾脆趴到桌面上哭道:「江四哥,我對不起你!我爹這樣害你,差點害你丟了性命,我沒臉上門向你和喜兒道歉,嗚,我、我……」
「別記在心上,我都忘了。」
「嗚哇!」
江照影拿手掌用力拍拍他的肩頭,無言地說出男人之間的言語。
他不會叫他不哭,男人也有眼淚,往肚裡吞太難受,不如有人分擔,痛哭一場,雨過天青之後,又是新的開始。
沒什麼難關過不去。他想到在家裡等著他的妻子,眼底不覺流露出一抹柔意;同樣地,他也體會得到,溝兒之於觀雲的重要性,應該就是那位可以相伴扶持、度過難關的體己人兒吧。
☆☆☆☆☆☆☆☆☆☆ ☆☆☆☆☆☆☆☆☆☆
熱鬧的大街上,路人佇足,一個個瞧著裡頭的俊美公子。
哇!面如冠玉、唇紅齒白,燦若明星的眼,清亮純真的笑,神采俊逸,舉止優雅,只是講起話來好像帶點……傻氣?!
「許爺你瞧,這鋪子朝著大街,又是中段位置,人來人往都會經過,門面又寬……」侯觀雲口沬橫飛地道:「你開的是什麼?對了,衣鋪子,這兒大可攤上七、八件衫子,還怕人家不拉著脖子慢慢瞧嗎?」
「可這門面黑烏烏的,還讓官府貼過封條,晦氣太重了。」嫌棄是買賣殺價的第一要領啊。
「這哪有問題!你願意承租的話,我幫你換門面,請道士過來做場法事去掉晦氣;你要能買下來,那更好。你大不了拆掉重蓋,我算你便宜些。」侯觀雲打開折扇,愉快地搖著。
「嗯……」許爺故作沉思,吊胃口是殺價的第二步。
「許爺你還要想啊?我後頭還約著趙爺、錢爺、孫爺……哎呀,十隻指頭數不完了,看來這價格是會越抬越高……」
「觀雲!你在做什麼?!」門外傳來威嚴的憤怒聲音。
果然趕來了。侯觀雲心有準備,他今日直搗黃龍,來到三舅老家所在的大城,為的就是一鼓作氣解決所有的糾葛。
他啪地收起折扇,轉身打揖笑道:「三舅,我正帶買家看屋子。」
「這是你爹打下的店面,怎能隨便賣掉?!」葛政安斥責道。
「不好了,我三舅不讓我賣呢。」侯觀雲忙將詫異的客人請到一邊去。「許爺,你這邊坐坐,我得先跟我三舅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