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溝兒?!」柳大娘睜大了眼睛,頓時紅了眼眶。
柳依依乍見爹娘,再也止不住淚水。六年不見,娘的頭髮灰了,眼角有皺紋了,而在娘的眼裡,她的女兒是否也變得蒼老了?
「爹,娘。」她顫聲喊了出來。
「溝兒長得這麼大了!」柳大娘拉著大女兒的手,巴巴地瞧著她。「比娘還高了,你出去的時候還只是稻兒這麼大呀,嗚嗚,長大了……」
「娘,我好想你。」柳依依跪倒娘親腳邊,放聲大哭。
好想家!好想娘!好想家鄉的一切!縱使宜城是個五光十色的花花世界,也比不上家鄉的青山綠水啊。
由懵懂而成長,由無知而看盡人生,由天真而情竇初開,宜城帶給她歡笑歲月,卻也留下更多的悲愁,不堪回首。
再多、再深、再痛的傷害,全在娘親溫柔的撫慰裡,得到了安歇。
「溝兒,起來呀。」柳大娘淚流滿面,輕拍女兒的背部。
「娘,娘,嗚嗚……」柳依依只是號啕大哭。
「溝兒,我的乖女兒啊,嗚嗚……變得這麼漂亮了。」
「溝兒瘦了。」柳條感傷地看著女兒。年初見面時,仍是一張圓潤歡喜的臉蛋,怎地現在清瘦得像支竹竿了?發生什麼事了嗎?
「溝兒,娘盼著你呀。」柳大娘扶起了她,流淚道:「本想過了端午,你就回來了,後來聽說侯家老爺出了事,娘好生擔心你……」
「爹,娘,是我不好,我想回來的,我早該回來的……」
「回來就好。」柳條抹抹眼睛。「葉兒、稻兒,你們快去茶水鋪喊盤兒、鹿兒、柴兒、土坎回來。嗚,我們一家終於團圓了。」
星兒忙拿袖子抹淚,開心地笑道:「我再去洗米燒菜,做出一頓大大的團圓飯。」
「大姐好愛哭喔。」左兒蹲在地上,好奇地敲敲大姐帶回來的大罈子,那兒從封口邊緣透出了濃濃的麻油香味。
「會不會被人欺負了?」右兒不解地看著哭得好不傷心的陌生大姐。「爹說,我們是家裡的大男人,要保護姐姐耶。」
「喔,右兒我知道了,我們又多了一個姐姐要保護了。」
「保護大姊姊!」好兒抱著小老虎,笑呵呵地擠到兩個哥哥中間。
「好兒也要保護哥哥喔。」這個家好像都要由小的保護大的耶。
「呵呵!」好兒笑得好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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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嚴寒,空蕩蕩的睡房冷清得令人直打寒顫。
「少爺……」
「出去。」侯觀雲躺在床上,開口就趕人。
「少爺,外頭程實油坊的江掌櫃找您。」丫鬟趕緊稟告,免得他又要摔枕頭被子。「您要見他嗎?還是我去回了他?」
「哦?」江四哥來找他?侯觀雲抹抹臉,抓著床柱坐了起來。「你請他等等,我這就去。」
丫鬟快步離去了,他卻還是攤坐在床上,毫無起床的力氣。
與其說沒力氣起床,不如說他不想起床,只想賴在床上醉生夢死。
起來又如何?外頭有三舅撐著呢,他只要在家當個少爺就好,當有需要時,再以侯家主子的身份出面。當然嘍,他完全不必去折衝樽俎、調和鼎鼐,自有長袖善舞的三舅幫他打理得好好的。
可他不懂,為什麼今年的秋收稻穀老往三舅的穀倉送呢?
咚!他又倒了下去,頭一沾枕,備覺昏沉,恍恍惚惚陷入了夢鄉。
待他悠悠醒轉,心頭突地一驚,猛然跳起,江四哥還在等他呀!
「哎啊,頭髮好亂,依依……」他的手抓在頭上,心情陡然一沉。
依依不在了。
他像個遊魂似地起身,緩緩踱過幽暗黑冷的睡房。
依依何在?幽冥永隔?抑或遠在他鄉?有誰能給他一個答案?
他去衙門查過,那屍體的特徵根本不像依依,可仵作告訴他,人溺死了都是一個腫脹模樣;他不信,跑去亂葬崗掘屍體,屍體雖爛,但骨架那麼大,絕對不是嬌小可愛的依依。
想找依依,竟是不知道她住哪裡。多年朝夕相處,他聽她說過不少家鄉事,卻是從來沒問過她家住何處;他又問老李管家,這個只知跟他拿錢花用的無能管家竟推說,從來就沒為丫鬟家僕造冊登記。
他打算親自去找,三舅卻像看透了他的心思,刻意帶他離開宜城,一個城一個鎮地巡視他的侯家家業,馬不停蹄,日夜不歇。三舅看他看得很緊,他甚至沒有空檔托人去找依依。
送往迎來,紙醉金迷,眼裡除了錢,什麼都不重要——他開始過上從前他所排斥厭惡的日子;他不能拒絕,更不能走開,只因他是侯家的當家主子,他得維持家業,侯家絕不能在他的手裡敗落。
找回依依又怎樣?難道讓她眼睜睜看著他迎娶鳳姝嗎?
寒風吹來,他猛地打了個哆嗦,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院子了。
冬寒蕭索,枯葉滿地,無人打掃,隨風亂滾,滿滿地堆積在牆邊。
沒有陽光照耀,黯淡的水晶巨石邊,站著一個神態沉穩的挺拔男子,似乎正在打量這顆難得一見的奇石,見到他來,忙道:「侯公子,打擾你休息了。」
「江四哥不要客氣。抱歉,是我睡遲了。」
兩人好久沒見面了,上回見面是初夏時在衙門;案件定奪後,從此程實油坊否極泰來,侯家卻是由盛而衰,此時見面,恍若隔世。
「我本來在大廳等著,」江照影略帶歉意地道:「後來久候不至,就擅自往這邊走來了。」
「這兒是江四哥以前的住家,你熟門熟路的,儘管看。」侯觀雲勉強扯出笑容。「這回你總算看到這塊大水晶石了吧,再不看就來不及了,我已經找到師傅,過兩天就要切——」他的話頭哽住,眼眶瞬間便紅了。
這是依依的主意啊。
到底有誰可以告訴他依依在哪裡?他能不能有勇氣跑去尋找依依?否則再待在這個處處有她影子的院子裡,他簡直快要發瘋了。
心頭緊緊揪扯著,他情不自禁地撫上冰涼的水晶石,閉眼重歎。
江照影靜靜地看他,讓那聲重歎沉緩地消逝在寒風中。
「江四哥,抱歉。」侯觀雲如夢初醒,再度道歉,抹了抹臉,客套地招呼道:「屋子裡頭坐吧。不知江四哥今天來有什麼事?」
「聽說侯公子要賣這宅子?」
「呃……不賣了……」整間大宅子又往他頭頂壓了下來,他聲音變得沉滯。「江四哥你想買回去?」畢竟這才是真正的江家祖產。
「不,是二哥要買。」
「二哥?啊!是程二爺。他為什麼要買?」侯觀雲猛然記起,既然喜兒已經和江照影成親,喜兒的二哥程耀祖當然是江四哥的二哥了。
江照影解釋道:「油坊的夥計一個個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有的從鄉下接來家人,二哥想為他們蓋房子,我們只需北邊一部分地就行了。」
「我不能賣……」進了屋子,侯觀雲只能重述這個答案。
「我瞭解了,我只是過來詢問一下情形。」江照影一見到屋中的擺設,平靜的眼神有了一絲波瀾。「我可以看看你的屋子嗎?」
「可以可以。」侯觀雲善盡主人的職責,走在前面引路。「過來書房這邊瞧瞧吧,你的書都還在,想要就搬回去。呵!反正我以前只知道玩,沒空看,將來還要忙,更沒空看。」
江照影淡淡一笑,目光緩緩地看過書房裡的一景一物。
整間大宅子經過大肆改修,處處富麗堂皇,早已不復昔日江家的書卷氣氛,唯獨這間屋子仍保有過去熟悉的原貌。
這兒,有他年少放蕩不羈的歲月,有他新婚燕爾的歡笑甜蜜,更有日復一口的爭吵怨懟,伴著孩兒的啼哭聲——
一隻博浪鼓躺在書架上,他的記憶瞬間如浪湧至。當他和琬玉大聲爭執時,小娃娃放聲大哭,奶娘趕緊搖著博浪鼓進來,一邊搖著,一邊匆匆地抱慶兒出去,然後他繼續怒聲辯解他的放浪行徑……
「這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拿起博浪鼓,咚咚搖了兩下。
「果然是你兒子的。江四哥,你就拿回去吧。」
「還是留著吧。」江照影將博浪鼓放回原處,方才乍起的波瀾很快便回歸沉靜,淡然笑道:「過去的事就留在這裡。慶兒現在有一個很好的爹,喜兒也有孕了,這樣的日子,很好。」
很好。侯觀雲恍惚地看著那張成熟穩重的臉孔。
眼眸深邃,幽靜如潭,平靜無波,即便歷經苦難傷痛,卻已然不見痕跡,仿若讓風給吹得不見蹤影了。
曾經跟他一樣是富貴少爺的江四哥,在二十歲的年紀就遭遇家變,接著整整在外頭流浪了八年,然後再像個乞丐似地回到宜城,又歷經兩年的磨難,如今終於安定下來,安穩地當個小油坊的掌櫃。
是怎樣的心境,可以讓一個人坦然面對從擁有到失去、從尊貴到卑微、從雲端重重地摔落谷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