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兵部還有公事,我晚一點回來。等我。」臨走前,他這樣交代著。
季月目送他瀟灑身影離去,心中一片從末體味過的迷惘。
他們真的沒事嗎?什麼事都沒有?她讓他忘記心頭的那抹倩影了沒?
越想,越迷惘。
紙是包不住火的。
將軍府裡大家雖然都知道開少爺帶了人回來,但沒人敢說什麼,加上他一回來就忙進忙出的,連好好跟父母說句話的工夫都沒有,這事自然先按下不提。
但開少爺昨夜在客人房裡留宿,清晨時分還有令人臉紅的聲響傳出,這下子事情可就大了吧!
慕容開可是將軍的獨生愛子,自小用心栽培,他也很爭氣地專心學武,帶兵打仗,平亂守邊,表現極其優異,全都是心無旁騖換來的。
除了鬧得沸沸揚揚的表小姐這一樁以外,慕容開從來不曾流連花叢過,連個紅粉知己也沒有,這一次居然從西疆帶了人在身邊,下人們也口耳相傳,確認了客人跟開少爺關係匪淺。
將軍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由姨娘陪同,帶著幾個丫頭,娘子大軍浩浩蕩蕩來到平日不曾踏進的客院。
季月正等著慕容開回來,等啊等的,眼看著午時過了,樹影又開始拉長,還是沒等到他。百無聊賴的玩著九連環,叮叮鐺鐺的惹人心煩,一個圈套著一個圈,怎麼解也解不開。
直到擾攘大軍壓境,季月傻住了,呆呆望著門戶洞開,端莊優雅的貴婦人在簇擁中走了進來,逕自在桌前坐下。
「這位,便是開兒帶回來的客人嗎?」貴婦人的嗓音帶著無比的威儀,居高臨下地問著丫頭。
「回夫人,這位正是季月姑娘。」
「多大年紀了?」
眾人一陣安靜,全都看著站在窗前的季月。
季月要過一會兒才領悟過來,她們是在等她回答,遂硬著頭皮說:「到中秋就滿十九。」
她是中秋節出生的,所以單名月。這是她娘給取的名字,不過季月對娘親的記憶只有這樣。打小到大,她身邊就沒有娘照顧,自然不知道娘親該是什麼樣子的。
眼前這位貴婦應該就是慕容開的娘了吧。雖然五官不大像,但還是依稀看得出幾分相似,但她一直沒有正眼看季月,似笑非笑的,都是對著丫頭發問。
「十九?年紀也不小了,怎麼連件裙子也穿不好,你們沒有幫忙嗎?」
「是季姑娘不愛穿長裙,老是自己東拉西扯,還拿帶子紮住──」
季月低頭看看自己,確實,她穿了長裙就不會走路,丫頭又抵死不肯拿褲裝給她穿,她只好把裙腳拉起來綁住,免得絆住又跌倒了。
結果,將軍夫人微微皺起精緻描繪的柳眉,很不苟同地上下打量這古怪的西疆蠻女。
看了半晌,才輕哼一聲,交代丫頭道:「這差得遠了,開兒回來之後,讓他來找我,我有話說。」
說完就優雅起身,竟是準備要走了。
「等等!」季月忍不住出聲,這位夫人究竟是來幹什麼的?打從進來就一直忽視她,這下馬威未免太嗆人了!
將軍夫人停步,不過沒有回頭,只淡淡對身旁丫頭說:「去問一問,她有什麼事?」
「我才想問這句呢,夫人,您有什麼事?」季月上前一步,那雙顏色特殊的眼眸直直盯著將軍夫人,「您就是少將軍的母親嗎?我跟什麼差得遠了?那是什麼意思?」
將軍夫人笑了笑,自然沒有回答,在丫頭的簇擁下離去了。
而跟在後頭的姨娘比較和藹,沒有那逼人的傲氣。她停了腳步,沒跟大隊人馬一起離開,溫婉地輕聲對季月說:「別怕,夫人只是來看看你而已,你安心在府裡做客,沒事的。」
「那她為何說我差遠了?差什麼遠了?」
不知為何,這句話彷彿一根骨頭哽在她的喉頭,季月就是堅持要知道答案。
姨娘有些為難,妝容精緻的瓜子臉上浮現猶豫的神態。
「本來我們以為開少爺帶回來的,是跟表小姐差不多模樣的人──」看季月的臉色一變,姨娘也不忍說下去了,安撫道:「這也沒什麼,表小姐是皇室出身,才貌雙全,尋常女子本來就比不上,你別多心。」
季月本來不是多心的人,但姨娘的這些話,卻全都直直刺進她心底。
她自然知道自己比不上,昨兒個不就親眼確認過了?
搖搖晃晃的,季月差點跌倒。她用力抓住桌沿,緩緩在旁邊椅子坐下。臉上的血色瞬間全褪了,變得慘白。要深呼吸好幾口之後,那胸口要命的疼,才稍稍舒緩。
「開少爺會帶你回來,自然是喜歡你的。只不過,他是堂堂少將軍,是慕容府的單傳獨子,將軍跟夫人對他寄予厚望,將來少將軍夫人必定是千挑萬選之後的名門千金,說不定皇上會指婚;這些,你應該都知道吧?」
姨娘確實是好人,看著眼前單純的季月一臉慘淡,忍不住開口多說了幾句心底話。
「我也……沒想過……要嫁他,當什麼少將軍夫人呀。」季月困難地說。
「那就好了,這樣最好。」姨娘鬆了一口氣,一手抓著季月的手,另一手很親熱地拍她手背,「當小的也絕對不委屈你,將軍府可是一點也不吝嗇,要吃什麼、用什麼都有,衣料、珠花全是最好最貴的。何況,可以跟在少將軍身邊,絕對是眾人艷羨的對象──」
季月其實聽不太懂姨娘在說什麼。那嬌柔好聽的嗓音從耳邊一直流過,卻抓不住隻字片語。
「……當然了,就算是側室,也得有個樣子,你這樣的打扮真的不行,衣裳得重新做幾套,怎麼珠花全都沒戴呢?開少爺瀟灑慣了,不懂這些,派來的人也全不會,我讓伺候我的梳頭嬤嬤過來幫你好了……」
她看著姨娘塗著胭脂的唇開開合合,什麼都沒聽進去。她只想把自己的手抽回來,然後遠遠逃開,逃回屬於她的西疆;跟爹、羊群們在一起,不用管裙子怎麼穿、走路怎麼走、髮髻該怎樣,說話又怎麼說。
不用管她比得上誰,又比不上誰──
更不用體會面對強敵而敗下陣來,無能為力的沮喪。
第6章(1)
煩死了,煩死了,慕容開快煩、死、了!
回京以來,舒服日子還沒過到,烏煙瘴氣的事就一椿接一椿。在朝中煩,在家裡也煩,讓人煩不勝煩,一個頭兩個大。
朝中煩的是公事。山賊猶如野草般頑強,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從南方一路流竄到北漠跟馬幫結合,近年來令朝廷非常頭痛。
西疆在慕容開的領軍戍守下一向堅若磐石,是最穩固的一區;但南北雙方近年都在紛紛叫苦,上奏請求朝廷增兵幫助平亂。皇上震怒徹查之下,兵部也受到牽連,元氣大傷;連馬都調度不全了,還怎麼增兵?
所以,主意動到了一向穩固的西疆頭上。
本來軍旅生涯都該是聽命行事,兵部下了什麼令,慕容開就怎麼做;但這種差使,卻讓慕容開覺得煩死了。
這就是所謂的「有功無賞,打破要賠」的悶差;平常就常被迫代訓新兵、代養軍馬、代運軍糧就算了,堂堂一地的少將軍威風凜凜,但要是到了別地方去幫忙打仗,指揮調度都矮人一截。
打贏了,是當地配合有功,馬壯人強;打輸了,可得全算在這個借來的將身上。
何況,將領們都有自己的精銳人馬,衝鋒陷陣一定派借來的兵馬先上。慕容開出人出力之外,死的還都是自己帶去的弟兄,這又是何必?
「南邊的兵都是新徵的,武力還不足;北邊則是長年守關抵禦外族,加上秦將軍也有了年紀了,已露疲態;你西疆反正平靜無事,為何不樂意幫這個小忙呢?」皇帝在跟兵部的人協商時,曾微皺著眉問他。
是,西疆最平靜了,但這也是他們慕容父子多年來的功勞,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
想當年他父親被奉派西疆時,那兒還是馬幫橫行、來往南北的惡徒山賊都要藉機撈一把油水的混亂地區,也沒看誰伸出過援手了。
「年紀輕輕的這麼怕事,這就是慕容尚書教出來的好兒子?」北方回來的協將講話可酸了。
去他的!他慕容開何時怕事過?還拿他爹來壓他?
「若是少將軍沒有把握的話,不妨直說。」南邊來的也很會拿話擠人。
慕容開真的很想一一罵回去,必要時拳頭出馬好好招呼一頓粗飽再說。可是他父親——也就是兵部尚書——正黑著一張臉坐在桌子的另一頭,慕容開就算一肚子火了,還是得硬生生按捺住。
結果,他爹居然跟各地將領再度討論起西疆出兵的時間跟方式,他毫無置喙的餘地!
奇悶無比地回到家,又是另一個戰場。還沒進門,慕容開的頭就越發疼痛起來。
「開少爺,今日季姑娘又鬧了。」才走上長廊,管家就過來低聲報告,嗓音裡滿是不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