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裙?」瞿仲昂擁著妻子的肩。
「小姐,你沒事吧?」連詹大娘也過來攙住她。
此刻的湘裙聽不見他們的聲音,她只是看著眼前這一對中年男女,接著腦中浮現一幕幕的景象——
一幕是頭上還梳著雙髻的她拿著練好的毛筆字,想給爹娘看,希望以後能跟大哥和二哥一起讀書寫字……
另一幕是來到寢房外頭,才將門扉推開了條縫隙,正好聽見爹娘在說話,她在聽完之後直往後退……
最後一幕是她一面跑一面哭……
湘裙望著他們,開口喚道:「爹……娘……我……都想起來了……」
在找回所有記憶的同時,她身子一軟,閉上眼暈過去了。
瞿仲昂一把接住失去意識的妻子。「湘裙……客房在哪兒,快點帶路……還有去請大夫……」
大廳內瞬間一團混亂。
他一把抱起妻子,跟著婢女往廳外走,詹大娘也急急地跟在後頭。
「快去請大夫……」阮兆銘把管事叫來,要他立刻去辦。
而阮父和阮母先是面面相覷,然後趕緊跟上去。
湘裙緊閉著眼皮,額頭冒著冷汗,從小到大的記憶漸漸回到腦海中。
又是夢……
不,這是真的……
她來到爹娘的寢房外頭,原本想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毛筆字寫得比大哥和二哥還要好,為何不能跟他們一起讀書識字?為何女孩兒家只能做女紅?
「好了,別氣了……」
「那死丫頭根本是想氣死我,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就是不聽話……」
「等將來幫她找一門對咱們生意有幫助的婆家,也算沒有白養這麼多年……」
「我可等不了那麼久,過兩年就把她賣給人家當小妾,反正那死丫頭又不是咱們親生的……」
「這可是秘密,小聲一點……」
「過兩年就把她賣了……」
「把她賣了……」
「賣了……」
她口中不斷發出囈語。「我會聽話的……不要……把我賣了……」
「你說什麼?沒人會把你賣了……」瞿仲昂不解這句話背後的意思,將濕面巾覆在妻子額頭上。「我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的……」
「你能嫁進瞿府,爹很高興……」
「還好當初沒把你賣……娘是說真是沒白養你了……」
「嫁過去之後可要聽相公的話……」
「要是不聽話被休了,可不准回娘家……」
「一定要聽話……」
淚水不聽使喚地從湘裙眼角滑了下來。
「湘裙……別哭……」瞿仲昂用拇指為妻子抹去淚水,輕喚著她。「凡事有我在,有我為你作主……快醒一醒……」
詹大娘端著湯藥進來。「小姐還沒醒?」
「我來餵她。」他接過湯藥說。
於是,詹大娘小心地將還昏睡不醒的湘裙扶坐起來。「小姐認得出老爺和夫人了,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
瞿仲昂也無法完全肯定。「等她醒了才知道……」他一小口一小口湯藥,耐心地餵著,只希望妻子能把它吞下去。
花了一番功夫,總算把整碗湯藥都喂完了。
「姑爺還是到隔壁房歇會兒吧,我來照顧小姐。」詹大娘讓湘裙重新躺下,便這麼說。
他沉吟一下。「那我出去一會兒,你看著她。」
說著,瞿仲昂便起身離開,不過不是為了歇息,而是找個安靜的地方,把事情好好釐清。
「她見到二哥,以及大嫂和二嫂,都還想不起過去的事,甚至一手帶大她的詹大娘,也只說感覺親切,直到見著岳父和岳母……因為是親生爹娘,或者是……」他在這裡打住。
第8章(2)
莫非真正的關鍵是在他們身上?
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時候,瞿仲昂不禁再次自我解嘲,他的「異能」在這個節骨眼裡派不上用場,過去太過倚仗它,卻忽略了真心的交流,才會讓妻子不敢將心中的「秘密」說出來與他分擔。
這又豈是真正的夫妻呢?
以前的他還沾沾自喜,認為自己已經盡到為人夫婿的責任,不只讓妻兒衣食無虐,還享有榮華富貴,如今想來簡直可笑至極。
瞿仲昂兩手背在身後,一個人站在廊上沉思,也是在深刻反省。
「妹婿!」阮兆銘從長廊另一頭走來。「小妹清醒了嗎?」
他斜睞小舅子一眼。「還沒有,只怕要等燒都退了才會醒轉。」
「那就沒辦法了……不過爹娘說妹婿難得來一趟,晚上想擺宴為你接風,還有大哥晚一點也會從知府衙門過來,他說要跟你多喝幾杯,請務必賞光。」阮兆銘說得很有誠意,不過聽在另一個人耳中卻相當諷刺。
湘裙都生病躺在床上了,結果她的爹娘以及兄長們都只想著如何巴結,以及得到更多好處,真是可惡又可恨。
湘裙到底是不是他們親生的……這個念頭才剛冒出來,瞿仲昂不禁想起詹大娘說的話,當時不過只是隨口說的,可是綜觀阮家人對妻子的漠不關心,不禁開始懷疑這個可能性。
「我一直有個疑惑……」瞿仲昂將身子轉向小舅子,出其不意地問:「湘裙到底是不是岳父和岳母的親生女兒?」
聞言,阮兆銘臉色丕變,以為被他知道了,這個秘密可只有雙親,和大哥與自己曉得。
見到他的神情,瞿仲昂知道自己猜中了,莫非這就是湘裙心裡的「秘密」?不過還缺證據。
「她、她當然是我爹娘的親生女兒,我的小妹了,這種事可不能亂說。」他很快地反應過來,抵死也不能承認,要是被妹婿知道妻子根本不是阮家人,以後更沒有理由再幫他們了。
瞿仲昂挑了下眉。「可是我看岳父和岳母似乎很少把心思擺在她身上。」
「爹娘當然關心小妹了。」阮兆銘乾笑地回道。
「與其說關心,不如說是利用。」他淡諷地笑說。
「這……話不是這麼說,出嫁的女兒幫娘家一點小忙也算是回報親恩。「阮兆銘厚著臉皮說。
瞿仲昂冷笑一聲。「說的倒也沒錯,只不過湘裙現在還病著,我不太放心,所以擺宴接風的事就免了。」
「既然妹婿這麼說,我這就去回稟爹娘。」他只能扼腕地離開了。
見阮兆銘走遠,瞿仲昂嗤笑一聲,等他查出真相,再來對付阮家人。
於是,這個晚上,他衣不解帶地守在妻子床邊,為她更換額頭上的濕面巾,餵她喝下湯藥,然後向她認錯。
「湘裙……過去都是我不對,這七年來,不曾試著去瞭解你,甚至聽你說話,不曾真正去關心過你……都是我不好,我真的錯了……」瞿仲昂握著她的手,委實懊悔不己。
躺在床上的湘裙呼吸微促,不時發出語焉不詳的囈語。
「是相公……」
「若是不聽話,相公也不要我了……」
「沒有人要我……」
瞿仲昂又說了好多好多,只盼妻子能聽見。「我保證以後都會聽你說話,有任何委屈都可以告訴我,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我可以對天發誓……」
「相公是說真的?」
「沒有騙我?」
像是聽見他的保證,湘裙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下來,身上的高熱也逐漸降溫。
就這樣,瞿仲昂說說停停,直到天快破曉時才不小心睡著了。
又過了半個多時辰,湘裙的眼皮先是動了動,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睜開,當視線漸漸清楚,她看見瞿仲昂握著自己的右手,正坐在床沿打盹,下巴冒出青髭,眼下也有疲憊的陰影,顯然照顧了一夜。
相公?
她一時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不過馬上便記起這裡是自己的娘家,是為了尋找失去的記憶,才特地來到建州府的。
而當自己見到爹娘那一剎那,所有的記憶紛紛回籠,一時承受不住,這才會昏了過去……
湘裙閉上眼皮,讓無數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半晌之後,意外發生之後,和這個男人之間的點點滴滴,以及……有關過去的一切,包括好的、還有不好的,全部都想起來了。
她先憶起了成親那個晚上,第一眼看到這個英俊出色的男子,就喜歡上自己的相公,心想應該沒有一個女子見了會不動心的,以為終生有了依靠,可以開始過新的人生,不會再孤單害怕,更不必擔心被爹娘賣給人家當小妾。可是她錯了,相公要的也是一個溫順聽話的妻子,萬一沒有做到,說不定真的會被休了,到時爹娘覺得丟臉,絕不會允許她回娘家的。
不過現在的相公跟以前不同了,這個男人是真的在乎自己,有心與她做一對真正的夫妻,彼此的心意也終於結合了。
「相公……」她出聲喚道。
瞿仲昂身軀一晃,猛地驚醒過來,發現自己睡著了。
「……相公。」
聽見妻子的聲音,他定睛一看,見湘裙輕哂地看著自己。「你醒了……」先將手心貼著她的額頭,總算如釋重負。「燒似乎退了,太好了。」
她想要坐起來才好說話。
「慢慢來……」瞿仲昂伸手幫忙。
湘裙溫順地說:「多謝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