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連人最低限度的尊嚴都沒有了。」
周阿姨看著玲玲,「你全然沒有伸縮能力。」
「是。」
「那麼,我們試試另一種生活形式。」
玲玲說:「窮一點我不怕,要窮得有尊嚴。」
周阿姨笑了。
玲玲吁出一口氣,「我準備好了。」自動閉上眼睛。
她感覺到同阿姨推了她一下,輕輕說聲「去!」
玲玲緩緩睜開眼睛。
「好了好了,醒來了。」有人歡呼。
玲玲看清楚他的臉,「家俊?」
家俊緊緊握住她的手,這次,他扮演一個樸素的年輕人。
「我在什麼地方?」
「你剛自醫院出來,回到家中,累極而睡。」
「我生什麼病?」
「沒有病,你剛做了母親。」
玲玲感覺到一陣劇痛,「嬰兒呢?」
「在這裡。」
玲玲看到一個小小毛茸茸的圓頭,她連忙抱住他,小傢伙的拳頭正在揮舞,精緻的五官,忽然嘩一聲哭了。
玲玲笑。
家俊說:「我要上班了。」
「現在什麼鍾數?」
「這個月我兼當晚班多賺一點。」
「家俊,這真不是辦法,我也應該找一份工作。」
「誰照顧孩子?你好好休養。」
休養?
簡單的小公寓內臟衣服堆積如山,玲玲撐著起床,到廚房巡了一下,發覺一點吃的都沒有。
忽爾門鈴響了,玲玲去開門,進來的是一個中年婦人,眼若銅鈴,嘮叨的說:「不是應份的啊,我是見你沒人照顧,才來客串一兩天。」
這是誰,呵,是家俊的母親。
這時候孩子又哭起來,小小的人兒聲音如此洪亮,不可思議。
那位婦人猶自訴苦:「我根本不贊成這頭婚事……」
玲玲回到房內,掠一掠頭髮,「周阿姨,你弄錯了,我不會願意在此過其下半生。」
玲玲聽到周阿姨輕脆似銀鈴般的笑聲。
玲玲急:「喂,周阿姨,別開玩笑。」
那婦人進來,繼續發表意見:「你不要以為出身好一點,來到我家就可以妄自尊大,我不吃這一套,告訴你,做我們的媳婦──」
「周阿姨,救我。」
玲玲又回到自己睡房。
周阿姨說:「玲玲,才半小時你就受不了。」
玲玲生氣,「太看不起人了,怎麼把我弄到一個那樣的處境裡去。」
「樸素的小家庭,一夫一妻一子,很合標準呀。」
「不不不,」玲玲把頭亂搖。
「啊,我明白了,你的僕素是一個女傭一個司機兩部汽車,以及年薪一百萬兼房屋 津貼。」
「你怎麼曉得?」
周阿姨既好氣又好笑,「當然曉得,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玲玲沒聽懂。
「這麼快回來,你不覺可惜?丈夫那麼愛你及尊重你,孩子那麼可愛。」
「真的,那小毛頭再有趣不過。」
「你看,吃不了苦,就得不到育兒之樂。」
「太苦一點了,那樣的婆婆,還一直嫌我呢,越窮越見鬼。」
周阿姨不住的笑,笑得玲玲尷尬。
她問:「為什麼硬要我靠男人,我自己有本事,我可以闖天下,好好幹一下。」
「那種生涯,也不好過。」
「阿姨就成績斐然。」
「你阿姨苦苦掙扎了廿多年,苦樂自知。」
「我看她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你要不要試一試?」
「慢著,」玲玲學得精乖了,「我不要從頭開始。」
「什麼?」
「我不要經過艱苦的階段,扮演往上爬的小角色,這次我一出場就要做大明星。」
周阿姨點點頭,「我明白,一開始你已是成功人物。」
「對!」
「玲玲,你的態度很有商榷的餘地。」
「咄,遊戲而已,又不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你又如何應付?」
玲玲有點悲哀,「假如是真的,在任何困難處境下,都不得不逐日熬下去。」
周阿姨又笑。
在她眼中,玲玲既幼稚又無知,但卻天真直爽可愛,一無可取,卻又十分可取。
「成功的人士,噯?」
「是。」
「好的,讓你去試一試那個味道。」玲玲睜開眼睛。
大理石的寫字檯,皮製靠背椅子,偌大辦公室靜寂無聲,玲玲端坐椅子上,尊嚴一如女皇。
對面坐著她三個得力助手。
大家像是遇到一個極之棘手的問題,無法解決,這個會開了有一段時候了。
玲玲開口:「有人出賣我們。」
副總裁史提芬說:「是澳洲幫。」
玲玲歎口氣,「現在英國人相信他們,提升他們,我們似乎只有兩條路走。」
大家不出聲。
玲玲說:「一是臥薪嘗膽,二是光榮撤退。」
總經理助理查爾斯非常生氣,「澳洲幫佔盡我們的功勞,要我就這樣悄然引退?那還不如叫我死好一點。」
「各位鎮靜一下。」
「這個局勢決非三兩年可以扭轉,同他們耗下去浪費的是我們的寶貴時間,我不贊成留下來。」查爾斯說。
玲玲說:「講得好。」
她轉過頭去,看著她的副總經理阿曼達。
「你呢。」
「我們似乎忘記一樣很重要的事。」
「什麼?」玲玲問。
「生活。」
玲玲笑,「阿曼達,我不相信這間房內會有人為生活擔憂。」
出乎意料之外,房內無人出聲。
阿曼達說:「毫不諱言,我是一個寡婦,兩個孩子都在外國唸書,開銷至大,這一份工作對我來說是牛油麵包,倘若在別處找不到更好的優差,我不得不留下來。」
玲玲吃一驚。
阿曼達坦白的說:「我沒有節蓄。」
玲玲說:「我聽說澳洲幫同你接觸過。」
「他們要調我到當權組去。」
「薪酬呢。」
「高百份之五十。」
房內一陣騷動。
玲玲震動不已,這麼說來,只要阿曼達肯點頭,薪酬已然高過她。
這是敵人用的個別擊破妙計。
「你的決定?」玲玲問。
「選擇太明顯了,玲玲,我相信你會原諒我。」
玲玲有一秒鐘的失措,隨即鎮靜下來。
阿曼達又說:「各位要是再耐心等候數日,公司一定有所安排。」
玲玲裝作不在乎的說:「公司彷彿只想對付一個人:周玲玲。」
三個手下連忙看牢她。
阿曼達老實不客氣的說:「是,我們都是不幸受牽連的人。」
玲玲知道這一仗派系鬥爭已經輸定。
「我決定走,誰跟我過聯邦的請於三日內給我通知。」
查爾斯站起來,「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我與周玲玲共存亡。」
「好,好。」玲玲點頭。
有得亦有失,這一仗不算輸得難看。
「會議解散。」
兩個男生出去,阿曼達過來說:「玲玲──」
「我不要聽,請你走。」
「玲玲,不是朋友便是敵人,這是你的一貫作風可是。」
「請出去,門在那邊。」
阿曼達只得離去。
玲玲覺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累得連眼睛都幾乎睜不開來。
過了一山又一山,過了一關又一關,永無休息的機會,永遠要往上爬,因為後無退路,前有追兵。
她終於拎起公事包,開門出去。
落到樓下,司機老王把車子開過來讓她登車。
玲玲把頭靠在車座墊上舒坦一下。
「周小姐,晚上可用車?」
「現在什麼時候?」
「七點半了。」
這麼晚了,近一兩年內根本沒試過七點前下班。
「今天小女生日,我想早些下班。」老王說。
「你送我到家便可以走。」
「謝謝周小姐。」
「不用客氣。」
再隔一兩個月,他載的便是另外一位總經理。
玲玲深深歎一口氣。到了家,她連忙斟出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去。電話鈴響了,玲玲知道這是誰。
「家俊,我等你呢。」
那邊似有說不出的難處。
「你可是不能來了?」
「今晚岳母突然出現。」
玲玲苦笑,「老太太比我重要?」
「她是我孩子的外祖母。」
「是,你是孩子的父親,太太是孩子的母親,一切為著孩子,孩子無辜,孩子無罪,『玲玲,你不是想與孩子爭寵吧』,這一切都是你的慣技。」
「玲玲,」家俊不悅,「你怎麼了?」
玲玲出奇的怨屈。
她做妻子的時候,丈夫是個標準情人,她做情人的時候,男友卻是個標準父親。
怎麼搞的,周玲玲永遠是輸家。
「你來不來?」
「今天不行。」
「你倒是隨心所欲。」
「玲玲,我們說好的:至要緊維持一種文明的關係,不拖不欠不霸不佔,隨緣而安。」
玲玲把電話摔下。
她躺到床上去.輾轉反側,終於拉開抽屜,取出安眠藥瓶子……
「周阿姨,救我回來。」
一個旋轉,玲玲像前幾次一樣回來,周阿姨正看著她。
玲玲急問:「我沒有自殺吧?」
「怎麼會,明天起床又是一條好漢,再開始奮鬥。」
「我的天。」
「怎麼樣,沒有一種生活容易過吧,都是充滿無奈以及歎息。」
「我明白了。」
周阿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白了?」
「是,這條路真的不好走。」
周阿姨說:「哪一條路都得堅忍的走完它。」
「對了,你倒底是誰?」
「我是誰?猜猜看。」
「你怎麼會魔術?」
周阿姨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