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麼話?」小郭藏不住他對此人的厭惡。
「是這樣的,小郭,我無意中翻東西,發覺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時候,拍下來的舊照片,算便宜一點,一共五千塊,全賣給你,有兩張蠻精采的。」
「我不要。」
「什麼,你已經甩掉她,」無限遺憾,像是失去一條財路,「你不要她了?」
「聽著,以後不要再打電話來,也不准再來找琦琦,否則當心你身體某一部分的骨頭折斷。」
「什麼,」那人叫起來,委屈無比,「我是琦琦的生父,為什麼不能見她。」
「琦琦沒有生父,也沒有生母,這是她的身世。」
「那麼,請問她此身何來?」
小郭才不同他糾纏,啪一聲放下電話。
琦琦此身何來?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靈氣,孕育了她。
琦琦一早經已報答了這對男女,無拖無欠,她是一個自由身。
他揚聲,「琦琦,下午放假,我們去喝下午茶。」
「呵,」琦琦說:「真是難得的恩典,什麼事這樣高興。」
「我倆活得健康喜樂就值得慶祝。」小郭笑著拉起琦琦的手。
仲夏日之夢
玲玲午睡醒來,很清楚聽見母親及阿姨在起坐間的對話。
母親說:「……有些女孩子天生命好,一點苦不用吃,在家像個小公主,嫁了人正式加冕封後,子女又聽話,一帆風順過一輩子。」
阿姨只笑幾聲,不予作答。
「可惜我們兩姐妹沒有這種福氣。」
玲玲在床上轉一個側,不出聲,亦不起身。
父親一早去世。母親身為寡婦,同命好很有段距離。
她聽母親說下去:「咱們兩姐妹,也總算嘗遍酸甜苦辣。」
阿姨身為事業女性,已經是位新中年,感情失意,並沒有婚嫁的意思。
阿姨總算開口了,「都說你長得好,又說我能幹,然而都捱得似烏龜一樣。」
玲玲的母親笑,「來,吃這個炒年糕。」
阿姨說:「真擔心玲玲。」
玲玲立刻豎起耳朵。
母親歎一口氣,「哪裡擔心得那麼多,人的運氣,變幻莫測,」她發起牢騷來,「又沒個憑據,同相貌資質一點關係都沒有,往往是又聰明又好看的女子最吃苦。」
阿姨說:「新女性的想法不一樣了。」
「什麼不一樣,還不都是血肉之軀。」
「她們並不把婚姻看得那麼重。」
「是因為對像難找吧,市面上的男人越來越猥瑣,越來越無能。」
玲玲聽了不禁莞爾,佩服母親觀察入微。
「女兒才二十歲,這麼早擔心,未免過份。」
「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一下子就到春的盡頭。」
玲玲發呆。
「真的,」阿姨說:「我倆是怎麼變的中年人?」
兩姐妹走到露台去,玲玲再也聽不見她們的談話。
她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臉,撥一撥蓬鬆的頭髮。將來,她們如此為她將來擔心。
玲玲在小時候玩過一種遊戲,叫飛行棋,每一著看似簡單,其實步步都有伏線,與終局時成敗得失非常有關係。
做人也是這樣。
如穿過迷官,開頭時向左轉或向右轉,就已經決定了以後的道路的順逆。
想到這裡,玲玲的額角冒汗。
有個人肯指點迷津就好了。
相傳迷津是萬丈深淵,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玲玲見過這種人,一次錯誤,令得她們內心破碎,外表看上去照樣化看明艷的妝,穿看亮麗的衣服,但暗底裡魂魄已經震散,再也不是一個完全的人。
人生道路是寂寞的,走得對是應該,一有行差踏錯,四周都是訕笑的人。
玲玲仍然靠在床上,雙臂枕在頭下,獨自沉思。
過兩年就會畢業,開始要下第一步棋。
找一份政府工作的話,所遇到的人與事,必定比較沉悶,不過安全可靠。
到外頭去闖,滿足感當然大一點,可是風險更大。
玲玲問自己:怎麼走才好?
她想到古代有位書生,伏在桌上,做了一個黃梁之夢,又有莊子,夢見化身為一隻蝴蝶,醒來之後,因看清了大千世界真相,從此走入山中成為高士,不問俗事。
玲玲有個毛病,一考慮到正經事便頭暈眼花,十分疲倦。
她順手取過一本時裝雜誌,翻閱起來。
「玲玲。」
有人叫她。
玲玲抬起頭。
誰?這不是母親的聲音,也不是阿姨。
「玲玲。」
她轉過身去,發覺房門口站在一位少婦,衣著時髦,看上去只覺熟稔,奇怪,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玲玲禮貌地放下雜誌,客氣地笑,「你是哪一位阿姨?」
少婦笑,「我姓周。」
玲玲一怔,她也姓周。
「你是我母親的朋友?」原來外頭還有客人。
她輕輕坐下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知心友。」
玲玲笑,這位阿姨挺可愛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發愁。」她說。
「真的?」玲玲問:「你知道?」
「為著終身大事,對不對?」
「對。」玲玲衝口而出。
「預先演習一下,可以得到一點經驗。」
「怎麼樣演習?」
「跟我來。」
「到什麼地方去?」
「到佈景裡去,記住,玲玲,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意的話,叫一聲周阿姨,我便來解救你。」
玲玲從來沒有聽過這麼稀奇古怪的事,不禁追問:「情節同真的一樣?」
「真得不得了,真得可怕。」
「佈景在什麼地方?」
「你閉上眼睛,我帶你去。」
童心未泯的玲玲覺得這個遊戲太好玩,立刻閉上眼睛。
沒到一會兒周阿姨說:「可以睜開眼睛了。」
玲玲連忙四處瀏覽。
她發覺自己置身於一間華廈之中,家?h佈置都是她最最喜歡的式樣顏色。
玲玲有種感覺,她已經結婚,丈夫經濟十分寬裕,一切物質,應有盡有。
她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晶光燦爛的藍寶石戒指,身穿名貴套裝。
傭人穿梭似在準備一個宴會,玲玲聽到有人說:「這是太太廿八歲生辰,非要好好慶祝不可。」
什麼,二十八歲了,玲玲茫然想,歲月都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她走到露台上去,整個蔚藍色的海港就在她眼前。
過這樣舒適的日子,不知多少人會得羨慕,母親與阿姨可以放心了吧。
但為什麼,玲玲想,為什麼她內心卻慼慼然?
女傭過來說:「太太,聽電話。」
玲玲接過電話,她喚出一個名字:「是家俊?」
「玲玲,今天有日本客人抵埠,我得招呼他們,大約九點鐘方可到家。」
玲玲急了,「但是這邊的客人七點就來。」
「都是熟人,你先招呼他們。」
「家俊,一年一度,請你給我一點面子。」玲玲懇求。
那邊沉默一會兒:「我盡量設法早到。」說罷掛上電話。
玲玲的眼淚已經湧上眼眶。
不不不,才不是什麼日本客人,這是家俊的情婦咪咪歐陽。
這個女人查明所有的重要紀念日子,纏著家俊不放,與他名媒正娶的妻作對。
玲玲掩住了臉,錦衣美食,也養不活她一顆憔悴的心,偏偏還得強顏歡笑,招呼親友,渡過最難堪的晚上,早知不擺這種排場也罷。
她垂下了頭。
客人很快逐一來到。
都對她讚美不已:「玲玲,你這套首飾真是沒話講。」
「玲玲,什麼都叫你一個人佔全了,美貌財富智慧,也不留一點點給我們。」
「玲玲,修過幾生才能做你?」
玲玲只得抖擻精神來說笑、聊天、應酬這一班客人。
家俊至入席的時候還沒有到。
客人心中都有點納罕,但是都不出聲,現代人的特色是冷淡、含蓄、大方。
何用追究?又幫不到她。
到散席時,家俊才匆匆趕回來,很明顯地喝了過多的酒,曾經一度俊朗的瞼此刻長了贅肉,他解鬆了領帶寬一寬雙下巴,揮著手向客人道別。
玲玲靜靜的看著他。
這一個晚上無異已經泡了湯,他糟蹋了自己,也糟蹋了妻子。
正當玲玲以為他要上床睡覺,他卻換過乾淨襯衫,竟要再度出門。
玲玲實在忍不住,問他:「你到什麼地方去?」
窗外有汽車喇叭響。
玲玲伏在窗口一看,只見咪咪歐陽坐在一輛血紅色的開蓬車裡,肆無忌憚地朝樓上招手。
玲玲心死了。
她坐到床沿,同家俊說:「你一定要出去?」
家俊笑著取過外套,「好好的養胎,別胡思亂想。」
玲玲才驟然想起,她懷孕已經三個月了。
家俊飛著奔向樓下,一分鐘都不能再等的樣子。
玲玲倒在床上,握緊雙手,她實在不能應付,她不願意在這座華廈內再耽下去,她大聲叫「周阿姨救我」。
「玲玲,玲玲。」有人推她。
玲玲發覺自己淚流滿面。
但她已經離開了那個可怕的地方,她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只不過是模擬的一場戲。
玲玲猶有餘怖,「太可怕了。」
周阿姨揶揄她:「不知多少女性嚮往這種生活。」
「代價驚人。」
「你看不開而已,我知道有些太太道行高深,可以陪丈夫的女友搓牌逛街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