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隨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見她,不然不走。」
小郭的心一動。
他走到接待處,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來了。
小郭還是第一次細細地打量他,只見他長得極高極瘦,黃姜臉皮,野草似頭髮,鑲著如今難得一見的金牙,顴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紀卻不大,找分粗工,其實不難,但人各有志,實在難說。
「琦琦不在。」小郭淡淡說:「有什麼事。」
「你是誰,她老闆?」那人站起來不客氣地質問。
小郭無可厚非點點頭。
「她欠我錢。」
「欠多少?」
那人見小郭肯與他討價還價,膽子壯起來,想一想,獅子大開口:「三萬。」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夠回答我的問題,鈔票儘管拿走。」
「什麼問題,琦琦的確是我親生。」他伸出手來。
「慢著,」小郭按著鈔票,「琦琦的母親呢。」
「咄,我怎麼知道。」
「你沒有向她討錢?」小郭問得好有技巧。
「她叫人趕我走──」一句話涉露機密。
小郭還想追問,琦琦已經返來,小郭手一鬆,被他搶走鈔票。
琦琦過來怒問生父:「你幹什麼?」
他不理琦琦,推開她,奪門而出。
琦琦質問小郭:「關你什麼事,你幹嗎給他錢?」
小郭不出聲。
琦琦冷笑,「你這樣做,又是為我好嗎?」
小郭說:「等你的怒意平息之後,我們再談。」
琦琦一連七八天不與小郭說話,小郭隨她去。
他仍然斟茶給她,她仍然為他聽電話,但就是不交談,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冷戰,以前從來未試過。
沉默成為習慣,反而產生許多默契,許多時候,小郭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麼,這使小郭領會,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夥伴。
他趁這段緘默期把兩個人的關係好好想了一想。
小郭十分感慨,感情滋生於不知不覺間,失去琦琦,將會造成他生活中極大創傷。
一天傍晚,秘書把電話接進來,「郭先生,二線。」
小郭一取起話筒,便聽見一把鬼祟的聲音:「你是小郭?」
這會是誰?「閣下尊姓大名?」
憑直覺,小郭知道事有蹺蹊,連忙掩上房門。
那邊乾笑數聲,「我是琦琦的父親。」
呵,送上門來了。
小郭太懂得應付這種人,他自幼便與三教九流人士辦交涉,經驗老到,小郭在電話這一頭忍著不出聲,倘若露出一絲急躁,他就要吊起來賣。
果然,聽不見聲音,那邊急了。
「小郭,你如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過,你要付錢。」
小郭忍不住諷刺他:「有什麼是你不會出賣的?」
他並不介意,「郭先生,你怎麼會知道窮人的苦處。」
「我看你窮得十分得意,暫時亦無意改變現狀,天天嚷窮慣了,喪失特權,你會惆悵。」
「小郭,閒話休說,讓我們來談談生意。」
「多少?」
「三萬。」
「數目太大了。」
「小郭,包你認為值得,事情絕對令你意想不到。」
他語氣之猥瑣,令小郭不想再同他說下去,「三千,多一子兒都沒有。」
「小郭,你欺人大甚。」
「是嗎,你想清楚後再打來好了。」
「喂喂喂。」
小郭已經把電話掛斷。
那怕他不來自動獻身上,這種人,為了一點點利益,什麼人都能賣,包括他自己在內,毫無廉恥。
小郭長長吁出一口氣,走到附近的花檔去,買了一大束鬱金香上來,插在一隻水晶瓶子裡,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沒有軟化,她靜靜看他一眼,並沒有開口說話。
小郭並沒有要求她與他言和,心裡有什麼事,能夠形諸於色,誠屬坦誠,肯生你氣,是給你面子。
只不過廿四小時罷了,電話又到。
「小郭,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帶三千塊現鈔馬上來,遲者自誤。」
小郭立刻出門。
琦琦的父親在咖啡座上瑟縮,他這種人有一個固定的姿態模式,坐無坐相,混身抖動,不是甩腿,就是搖手,要不就亂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小郭忍耐著坐在他對面。
「錢呢?」他一副食髓知味的樣子。
「告訴我,你姓什麼,叫什麼。」
他一怔,像是聽到了本世紀最奇怪的問題,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劉。」
劉,琦琦姓劉。
劉氏隨即不耐煩起來,「你管我姓甚名誰,先拿錢來。」
「這裡一千,勞駕你帶帶路。」
「不行,全部先付,」劉氏這次十分強硬,「已經便宜你了,老子等錢用,不然才不讓你揀這個便宜。」
小郭看進他昏黃的雙目裡去,半晌,把鈔票放在他面前,他滿意地把錢放進口袋。
「跟我來。」
他們叫了一部街車,往一個中等住宅區駛去。
小郭耐心地看他弄些什麼玄虛。
車子走到一半,劉氏又吩咐司機駛往別處,小郭任由他擺佈,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興,何必滿足他。
果然,他疲倦了,從新說出一個地址。
這次對了,小郭想,這是一個變相紅燈區,小型色情場所林立。
小郭惆悵,難道琦琦的生母至今還在這種地方混飯吃?年紀不小了哇。
真不明白,這等污泥裡,如何長出一朵雪白的蓮花來。
車子駛到一條橫街停下。
他們下車,劉氏抬頭,指指一個紫色鑲紅邊的塑膠燈盒,上面寫著:鳳凰按摩。
「你自己上去好了。」劉氏縮縮脖子。
「慢著,你想走?」小郭用柔道手法擒住他。
劉氏呼痛,「老兄,她見了我就喊打喊殺,我跟你上去也無用。」
「我該找誰?」
「找老闆娘。」
「你別想騙我。」
小郭一鬆手,劉氏一溜煙似逸去。
小郭有第六感,這個二流子這次彷彿說了實話。
他緩緩走上按摩院,立刻有女招待出來招呼。
「我想見你們老闆娘。」
「老闆娘早已不做了。」
「我是她的舊朋友,我姓郭,麻煩你通報一聲,說我同琦琦很熟。」
女招待猶疑地走開。
過一會兒她出來,態度完全不同,對小郭說:「請到這邊來。」
小郭跟她走進一間小小房間,房內又有房,房門掛看老式珠簾,裡邊隱隱約約坐著一個婦人。
那婦人沉聲說:「止步。」
小郭只得在簾子外站住。
「坐下。」婦人再次下命令。
小郭覺得自己有點像叭兒狗,算了,為著琦琦,權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這婦人學慈禧太后垂簾聽政。
「你認識琦琦?」
小郭點點頭,隔著簾子,小郭都發覺婦人有雙精光閃閃的眸子,她應當看得小郭不是胡扯。
果然,她相信小郭,「琦琦好嗎。」她問小郭。
「托賴,還不錯。」
「那麼,她為甚不來看我。」
小郭大大意外,「她知道你的下落?」
婦人冷笑一聲,「她可是在你面前裝蒜,冒充大家閨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誰知,她在這裡做按摩女出身,沒對你說嗎?」
小郭發呆。
「那麼,琦琦又有沒有跟你說過,她毒罵生母,說寧願母是丐婦也不願母是人肉販子?」
婦人桀桀笑起來,小郭混身汗毛直豎。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婦人問:「你找我有什麼事?」
小郭站起來,「沒有事。」
「想來看看我,」婦人調侃,「想知道丈母娘長相如何?」
「對不起,我打擾了。」小郭退出去。
「替我問候我的寶貝女兒,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輩子站干地上。」
小郭離開那塊可怕的地方,腳步有點踉蹌。
琦琦多大便開始按摩女生涯,十二、十三?
這是個陽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卻覺得陽光有點失水準。
這樣的母親,還是把她當作失蹤的好。
永遠失蹤,再也找不回來。
回到偵探社,小郭頹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蘭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頭,也知道是琦琦。
琦琦溫柔的說:「你看上似殭屍鬼。」
「是嗎。」小郭摸摸面孔。
「你什麼場面沒有見過,怎麼會這樣害怕?」
小郭答不上來。
他只知道,琦琦又與他恢復邦交,一切平安無事,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多休息,少憂慮,精神自然好。」
「多謝所有忠告,再給我一點酒,斟滿。」
琦琦搖搖頭,干正經事去了。
小郭不打算把鳳凰按摩院的事說出來,永不。他將把這件事埋在心底,永遠。
無論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會影響他們的感情,舊照片中的母親,早不是她真實生活中的母親,可憐的琦琦。
天氣漸漸熱起來。
這件事,尚有餘波。
小郭又接到電話。
「小郭,我姓劉。」
小郭一聽便知道他是誰,默不作聲。
「你見到老闆娘沒有,值不值三千塊,」他笑,「她們母女斷絕來往已有數年,琦琦最愛同人說,生母已經失蹤,但是,她瞞不過你哩,你果然有辦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