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世
小郭只知道琦琦身世的一個大概。
詳細的情況,她沒有說,他沒有問。
關懷,並不是事事干涉,揭人私隱。
有些人希望知道朋友每一段過去,戀愛中的男女佔有慾特強,對方一舉一動,若不作詳細報告,立刻引起嫉妒、不安,非得用各種敲詐的手法追查真相不可。
人的天性?太同自己過不去了。
琦琦自從脫離夜總會伴舞生涯之後,生活正常。
偵探社有股份,她是半個老闆,天天有個地方來坐一會兒,聽聽電話,看看報紙,聊聊天,勝過悶在家中發呆。
琦琦懂得生活,她是少數做得到急流勇退的歡場女子之一。
身邊的錢並不太多,一層不大不小的公寓,若干現款安全地存在銀行收取固定利息,她不浪費,也不吝嗇,不卑不亢地維持舒適的生活。
琦琦拒賭,黃金股票她都沒有興趣,從來不做炒賣生意,至多搓搓小麻將,章法奇劣,姐妹們老笑她不長進。
琦琦雖然踏入新紀元,過著新生活,卻也不與舊時友好劃清界線。
她們仍然是好朋友。
唯一的遺憾,也許是寂寞了一點。
琦琦過人的理智在這方面成為缺點,她不輕易交出感情,她說:「與其痛苦,不如空白。」
小郭只知道她有一個不成材的父親,年紀非常輕,只比琦琦大十多歲,卻潦倒得不堪,一眼看去,就知道這種人,一生之中,未曾試過正經工作,或是做成過任何一件事。
但他有琦琦這樣一個好女兒。
琦琦說:「好?不見得,他上門來,總得給他千兒八百敷衍一下,討錢討得麻木了,豈能盡如他意。」
他有不良嗜好。
琦琦從來沒有提過她的母親。
時間過得快,夏天又來臨了。
一個大雷雨的晚上,下午五時多,天色直如深夜,深黑的烏雲遮滿天空,電光霍霍,雷聲隆隆。
琦琦伏在窗前說:「傳說天雷專門追打不孝之子。」
「是嗎,」小郭笑問:「誰孝,誰不孝,由誰定奪?」
「老天爺。」
「標準可靠嗎?」
「傳說而已。」
「來,下大雨沒生意,我們回去吧。」
「沒想到行行都望天打卦。」
鎖上寫字樓大門,落到樓下,大廈門外簷蓬下蹲著一團漆黑的東西。
看仔細了,才知道是一個人。
大都會中充滿趾高氣揚,腰纏萬貫的人,也少不了淪落得如一隻畜牲似的人。
小郭並沒有多加注意,他一逕踏出門去。
琦琦卻凝神,駐足。
小郭停下來等她。
這個時候,閃電如探射燈般搜索天空,照亮門口,雷聲激辣辣一響,那乞丐顯然也受了驚,猛地抬起頭來。
琦琦與他一照臉,發覺是個女丐,瑟縮一團,混身顫抖,身上淋得濕漉漉。
小郭輕輕對琦琦說:「我們走吧,這是社會問題。」
「不,」琦琦打開手袋,「給她一點錢。」
「她立刻會去買麻醉劑。」
「也好吧,」琦琦央求,「又可以捱到明天。」
「明天對她來說,有什麼分別。」
但琦琦還是摸出鈔票,扔在丐婦面前。
那丐婦見了錢,伸出雞爪似雙手,緊緊攫住鈔票,動作忽然靈敏起來,如一隻動物似站起竄進大雨中,在黑暗裡消失得無影無蹤。
琦琦仍然站著不動,雙眼無神,思潮去到老遠老遠。
小郭溫和地說:「走吧,到我家去喝杯愛爾蘭咖啡。」
琦琦抬起頭來,「我的母親失蹤已經很久。」
這是小郭與她相識兩年以來,她第一次提到生母的事。
小郭一怔,「不用怕,倘若她這樣窘了,她會來找你。」
琦琦淒然笑。
「你等一等,我去把車子駛過來。」
水撥不住划動,雨水傾盆淋下,這樣大雨,十分罕見。
琦琦說:「窮人窮到一個地步,便會淪為乞丐。」
小郭勸道:「俗雲人窮志不窮,不過是視個人意旨力罷了,有志者,事竟成,一定會得掙扎出身,你自己就是最佳例子。」
「我交好運而已。」琦琦今夜的感觸特多。
「以窮自怨自艾,及以財富自我炫耀,統統不是正確的做法。」
「那麼,年輕導師,什麼才是處世良方?」
「你已深得其中精粹,何用問我。」
「小郭,你真是我的良朋知己。」
那夜,在小郭家中,琦琦做了簡單的食物,開了一瓶好酒,與小郭細說往事。
「狗一樣哩,不斷的生下來,養不活的送人,轉瞬即忘,看到親生孩子也全然無動於衷,木然一張面孔,眼珠亂轉,就想要錢,天天理直氣壯喊窮……」
聽半晌,小郭才知道琦琦說的是她生母,不禁惻然。
「母親怎麼樣偉大,見人見智罷了,」琦琦笑,「我從來沒有領受過母愛。」
小郭給她添酒。「她在我十五歲那年失蹤,之後我往舞廳工作,獨立支撐家庭數年,直到弟妹們找到工作。」
「一直沒有見過她?」
「沒有,不知她在何方,離家之後,她沒有回來過。」
「琦琦,如果真的要找,不會太難,失蹤兒童多數危險!老人才無人拐帶。」
「老人?比我大十六歲,四十歲算老嗎?」
才四十!
「你想念她?」小郭問。
「並不,只是奇怪,開始的時候,我只是她體內一撮細胞,繁衍到今日模樣,應該有個連鎖,緊緊把我們扣在一起,他人母女心連心,我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
小郭放下空酒瓶,「世上也有許多母子不和的例子。」
「你又來安慰我了。」
「我替你收拾客房,雨那麼大,別回去了。」
小郭與琦琦之間,情比手足,並無浪漫史。
第二天雨停了。
街道經過整夜沖洗,污垢盡去,清潔一如青石板,空氣中一股涼意,令人精神一振。
琦琦似渾忘上一夜事。
直到週末,那丐婦又蹲到原位來,琦琦又感震盪。
琦琦拉住小郭,猶疑地看著那個似團爛布似的人。
小郭完全知道她想些什麼。
他打破她的疑團,「小姐,她再度出現,不是因為記得你,而是因為在這裡乞到過巨款。」
一盤冷水淋下來。
果然,丐婦癡癡呆呆,一聲不響蹭著等待施捨。
途人掩鼻厭憎而過。
沒到半日,管理處叫警察來把她搬走。
琦琦說:「可憐,想必也是人家的母親。」
「那倒未必,但肯定是人家的女兒。」
「這樣推想下去,人生沒有意義。」
「對生活出過死力的人,才有資格這樣說。」
琦琦不出聲。
「你可有母親的照片?」
琦琦點點頭,「只得那麼一張,一日,隔壁房間鄰居買了架新照相機,拍完照來不及要去沖洗,順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們照相。」
「你的弟妹呢?」小郭問。
「共有四名,兩名送給人家領養,兩名由我帶大。」
「你們應該非常接近才是。」他們卻從來沒有來找過琦琦。
「但在那種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記過去一切,姐姐也是他們過去的一部分,所以連我也一併遺忘。」
小郭無限唏噓。
幸虧上天也補足琦琦,她現在什麼都有。
琦琦帶來一幀舊照,已經褪了色,令小郭吃驚的是,琦琦母親並不是一個臉肉橫生的賊婆,相反地她臉容秀麗,琦琦可謂像足了她。
單憑一張舊照,郭大偵探也難施其法。
「你父親呢,你同他可有聯絡?」
「你放心,他會定期出現,他決不會放過我,」琦琦補一句,「那麼多子女,只有我肯見他。」
「假如你不介意,琦琦,你們是否有同一父親?」
「我不知道。」
苦惱的琦琦。
琦琦攤攤手,「你看我的身世何等飄零。」
「來,來,」小郭笑,「別患自憐,今時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餘不計分,亦不扣分,家世與你何尤哉。」
「小郭,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會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爾感動,輕輕上前,摟住小郭,把頭埋在他胸前。
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小郭有意無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現。
小郭記得他。
像隻老鼠,黑夜裡竄來竄去,舞場外守候琦琦,向女兒要貨腰賺來的血汗錢。
想像中做那樣無恥的事需要極大的勇氣,可是他偏偏不費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艷羨。
小郭當然認得出這個人。
有一兩次他找到偵探社門口來,琦琦只敢告訴他,她在社內當接線生。
據說,他即時很藐蔑地說:「才賺那麼一點點呀。」拿了錢走了。
越是癟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愛作弄人。
琦琦說:「我輟舞以後,他看不起我呢。」
小郭與行家談過,都認為尋找一個潦倒的無名中年婦女並非易事,唯一途徑許是登報尋人。
小郭認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搖。
過去的事最好埋進土裡,一經翻掘,必定帶出蛇蟲鼠蟻,必定引起不愉快。
話是這麼說,小郭猶自暗裡查訪。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頭髮,秘書說外邊有人找琦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