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罵一邊還是掏腰包替兒媳買房子,倒底是親生骨肉。
毓元與表兄很陌生,以往總有高攀的感覺,要到很久之後,她有了事業,才能與他們平起平坐,可是又覺得他們乏味。
舅母仍維持著她的精明與氣勢,子女似隨從般跟在身後。
她戴著日常慣戴的鑽石戒子,足有桂圓核大小,毓元小時候曾被這枚寶石迷惑,以致賺到第一票利潤便來不及趕到珠寶店去買了一顆。
一種下意識的補償行動:舅母有的她也有。
她卻沒有戴過它,事實上連鑲都沒鑲過,一直擱保險箱裡。
表哥表嫂以及孩子們衣著甚差,簡直不似闊老太的子孫,她任得他們在美國鄉鎮百貨公司買了人造纖維,沒有時式可言的衣物來穿,且在洗衣機裡洗得發白褪色。
孩子們好奇地看一看漂亮的表姨,毓元喜歡孩子,他們總是無辜的,頭一號犧牲的,也是他們。
一個小女孩坐近毓元,黃黃的頭髮梳兩條細辮子,眉目卻十分秀麗,像她母親。
做舅母的媳婦不易為,毓元記得她從來不肯記住晚輩的名字,碰到喜慶場合玉珍敏兒亂叫,被叫錯名字的小輩也懶得去糾正她。
真是一個可怕的女人。
毓元心底下還是有一絲介懷。
追思禮拜開始。
毓元的母親也來了,坐在後面。
她輕輕招招手。
莊太輕輕坐到女兒身邊。
她低聲說:「我以為你沒空來。」
毓元微笑,握住母親的手。
「不是說要去紐約開會?」
「改期,明天才去。」
大家開始唱詩歌。
坐在毓元前方的是陳允新,舅母娘家親戚,一表三千里,也是毓元的表哥。
當年他對毓元頗有點意思,曾約過她幾次,可惜過不了伯母那一關。
毓元對他的印象不錯,陳是個老實人,而且文靜。
她向他點點頭。
陳允新看到毓元,先是一呆,打過招呼,緩緩低下頭,忍不住再偷偷看她一眼,又一眼。
他一向喜歡她粗眉大眼,以及秀麗中帶倔強的神情,數年不見,她益發出落得標緻,當年羞怯的孤女如今充滿自信,整個人寶光燦爛。
即使沒遭她母親反對,他也不敢肯定會追到她。
毓元一早同陳允新說過,她一定要幹一番事業。
她的守護神是陸俊申大律師。
陸看著她進大學,幫她創業,更與她合股組織公司,他比她年長廿多年,且有妻子,關於他與毓元的傳言,一向是城裡熱門話題。
陳允新不禁伸長脖子四周圍看了看,沒有,大律師沒有來。
牧師讀出了詩篇二十三篇。
「……你用油膏了我的頭,在我敵人面前,你為我擺設筵席……」
毓元又莞爾。
陸俊申也在她敵人面前,為她擺設筵席,使愛她的人,以及恨她的人,都認為沒有白費精力。
毓元的表妹絕對是敵人。
她自小看不起毓元,在她心目中,毓元水遠是她屋簷下受過委曲的孤女,她可盡情欺侮她,她不信毓元會得強大起來,即使是,她也不怕,她有母親做後盾。
毓元搬走許久許久,她還去剌探莊氏母女的經濟情況,非常惡意,非常嫉妒。
完全是放肆的表現,她視毓元為假想敵,只要毓元在場,她就自然而然被得罪。
這時她暗暗打量毓元:古典裁剪合身的套裝異常名貴,鞋子與皮包都是鱷魚皮,手上戴一隻男裝薄身白金手錶,近十厘米的珍珠耳環閃著晶瑩的光芒,襯托得膚光如雪,看樣子毓元是真抖起來了。
表姐妹倆念一間大學,表妹追求建築系高材生,該名男生卻鍾情於表姐。
表妹從此與表姐不共戴天。
莊毓元是什麼?是她家窮得發霉的親戚!
男生聽了卻更加同情憐惜莊毓元。
那男生後來娶了別人。
莊太太悄悄說:「掌珠坐在那邊。」
毓元點點頭。
「胖那麼多。」
「住在外國,最易發胖。」
一胖就顯得髒與懶。
奔喪回來,更加疏於打扮,看上去倒比毓元要大上三五七載。
毓元沒想到掌珠會謝得那麼快,大學時代雄心勃勃的一個女孩,忽然在外國小鎮落了籍,守住一頭兩千美金開銷的家,安居樂業起來。
毓元心底下不是不羨慕表妹的,但是要她學做那種小家庭主婦,又不甘心,感情矛盾得可以。
毓元也希望在最近的將來可以成家立室,過平凡簡單的生活,把看電視當人生大事來辦,閒時喝喝茶看場戲,但必需由絢爛至平淡,不可以像掌珠那樣,由平淡進入更平淡。
怕只怕場面撐大之後,騎上虎背,很難下得來,所以毓元想她不會有縱橫廚房的日子了。
她低下頭。
從前看不起她母女的親戚都在這裡。
做透明人不好受。
她沒問人借,也沒問人賒,不知恁地,一個個都躲著她們,好像毓元身上帶著定時炸彈,隨時會得炸起來,濫傷無辜。
那一頭是做電器的表叔,已不大管事了,生意交給女兒,這位表姐待毓元也從來沒有客氣過。
兩人同車,說到大家就住在附近,毓元客套說:「有空我過來拜訪。」
表姐臉色都變了:「我們就搬了,立刻就搬。」彷彿為了避毓元,搬家也是值得的。
毓元訕笑自己是個小人,這些細節都記得那麼牢,平日埋在心底,有空即扯出來重溫一下。
沒有陸俊申就沒有莊毓元。
申元公司成立之後,親友紛紛和顏悅色起來,先是試探性地看毓元有沒有記仇,發覺她沒有,立刻把前事一筆勾銷,那幾年的苦難沒有人再提起,有時連毓元本人都疑幻疑真。
眾人的演技那麼好,她又是唯一的觀眾,不得不付出些代價,能幫助他們的時候,她出手十分闊綽。
因此舅父去世,舅母親自通知莊氏母女。
還有什麼遺憾呢,應該沒有。
那麼能幹的舅母都認為她是一條臂膀,要她改觀不容易呵。
毓元最後一次煩她,是為著母親。
莊太太精神不支,昏倒在浴室。
毓元發急,撥電給舅舅,由舅母接聽,當時答應馬上來。
過了十分鐘,舅母補了一個電話:「你舅舅說,太晚了,我身體也不好,你們自家料理吧。」懶洋洋的口吻。
當時不過午夜十二時。
她們這種女人把娘家與夫家的人分得極清,嫁人半輩子,衣食住行全由夫家支付,但對娘家極之忠心,對夫家無法投入,動輒「你們我們」:你外甥不是我外甥,你妹妹與我無關,你父母關我鬼事……
是那個晚上,她顫抖著聲音找到陸俊申。
他出現的時候,如天神般高大強壯可靠,毓元過去,把頭埋在他懷中。
那一年,她十七歲。
陸俊申同毓元說:「不要生氣憤怒,那樣的人,就該做那樣的事。」
毓元一直沒有動氣。
即使到今日,翻了身,也從來沒有躊躇志滿,想起來,只有深深悲哀。
舅母通知她舅舅去世,徵求她同意,把她名字登在訃聞上,是清晨。
毓元洗臉的時候,因受不慣這樣的恩寵,有點迷茫,看著鏡子裡的反映,忍不住喃喃的說:「莊毓元,莫非你真的抖起來了。」
讀完經文,又繼續唱詩。
陸俊申問過毓元:「我在你心目中,地位如何?」
毓元想了想,微笑說:「你是我所有。」
陸俊申憐惜地說:「老這麼說。」
外頭傳得很難聽,一直說莊太大本來跟陸某有點瓜葛,不然誰有興趣竭力幫助孤兒寡婦。後來女兒長大,陸某索性老實不客氣……
毓元一直沒有對象,也是事實。
禮拜結束,低頭默禱。
毓元聽到舅母忽然飲泣起來。
舅舅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照顧周全,那怕是她娘家游泳偷渡出來的表弟,都可以登堂入室,一起搓麻將耍樂。
但是老式女人另有一功,她愛把自己形容得劫後餘生模樣,永遠訴說丈夫不好服侍,說多了,預言成真,舅舅果然找到女朋友,舅母的王朝突然崩潰,一樣吃喝,說話題材卻變得又酸又苦。
莊太太問:「你上不上山?」
毓元點點頭。
魚貫離開禮拜堂,來到門口,陸續登車。
毓元看到陸俊申的黑色大房車在等她。
每個人都看見了。
特別是陳允新,自慚形穢的退至路旁去叫街車。
毓元對母親說:「你坐我的車,我過去看看。」
她才走近,司機已打開車門。
陸俊申坐在車廂裡向她招手。
她坐到他身邊。
「你怎麼來了?」
「陪你,」他說:「明天你要到紐約,一去十多天,想趁這機會多聚一聚。」
毓元微笑。
「這件喪事辦得不錯。」
「可惜沒有真正傷心的人,舅舅的女朋友又不能公開進來鞠躬。」
雖然毓元也不能確實那女人會不會傷心。
她說:「舅舅做生意確有才華,生活上未免有點糊塗,一生為兩個女人控制,」她停一停,「她們說什麼,他聽什麼,著了迷似的,查實是最普通的女人,他卻來不及要報她們知遇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