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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亦舒

  「男人總怕女人嚕嗦。」

  毓元笑:「你怕我嗎,你才不怕。」陸俊申不語。

  「我父親也不聽母親的話,叫他戒煙,直戒了十年,結果肺癌。」

  陸俊申看她一眼。

  車子跟隊駛向墳場。

  「很多人認為定要長得好才能使男人俯首稱臣,但那全是無必要的,家母比誰都美,一點用也沒有。」

  「怎麼沒有,」陸氏說:「生了個同她一般漂亮的女兒。」

  他自車座的小酒吧裡取出水晶拔蘭地瓶子,斟了一點給毓元。

  毓元很需要這杯酒。

  陸俊申看著她雪白的面孔。

  他頭一次見到毓元,她才十六歲,已經是美人。

  可憐的孤女,寄人籬下,不是不肯低頭,奈何得勢的親戚跟前太多拍馬屁的人,不需要莊毓元侍候。

  三言兩語就擠了她們母女出局。

  是他替她們置的房子,哪裡有什麼鬼遺產,毓元的父親早已投機失敗,什麼都沒剩下。

  母女明知如此,每月仍自陸氏處接過生活費,根本不知何以圖報。

  陸俊申不敢向自己承認這一切,都是為著小毓元,為看她悲慟的大眼睛,逼切求助的神情,注定的,見過如許多大場面的著名大律師竟遭了迷惑。

  這樣的關係,維持了十年。

  誰也沒有說話,他的妻子,女孩的母親,都裝作不知道。

  他讓她大學畢業,他栽培她成為小一輩生意人才中佼佼者,他甚至替她介紹男朋友。

  毓元全部坦然接受,男友在內,不過從不長久,止於三次約會。

  乏味,她說。

  而事實上是他們好奇心太強,不止打聽她的歷史,使她煩膩。

  申元公司做出場面來之後,她與同年齡的異性開始疏遠,近兩三年更加絕了跡。

  自有追求失敗者出去渲染:莊毓元是陸俊申的人,不能碰。

  陸俊申說:「交通擠塞。」

  「噯。」

  「來回恐怕要三個小時。」

  「最後一次送他。」

  「怪他嗎?」

  「不怪,倒底也照顧過我們一段日子。」

  陸俊申點點頭。

  想起來,他問:「你母親身體怎麼樣?」

  「不錯,我讓她吃燕窩,環境好轉,不愁沒朋友。」

  陸俊申忽然問:「你呢?」

  「我,」毓元笑,「我怎麼樣?」

  「你快不快樂?」

  「我小時候想的一切,如今都在掌握中,連小時候不敢想的,現在都有了,怎麼不快樂。」

  陸俊申凝視她:「這是由衷之言?」

  「嘿,倘若不是,叫我──」

  「得了得了。」陸俊申笑說。

  毓元看著車外風景,他們正駛過條繁忙骯髒的街道,四周圍小販擺生意,地下泥濘不堪。

  過了一會兒,她說:「我說的是真話。」

  倘若一直舅母家住下去,少不免成為她的丫環,一邊感恩一邊苦笑。

  幸虧舅母不能容物。

  倘若舅母好心地說「毓元,你不要見外,大家自己人,有粥吃粥,有飯吃飯,儘管放心住」,那就完了,那就再也沒有今日的莊毓元。

  說得誇張一點,毓元真想向舅舅舅母一鞠躬,多謝他們連桌上的渣滓都不肯施捨。

  「在想什麼?」

  「啊,紐約的春裝不知擺出來沒有。」

  「女孩子就淨擔心這些。」

  毓元說:「也許趁週末飛巴黎去買,便宜三分一。」

  「幾時省起來了?」

  「到了。」

  「我在車裡等你。」

  毓元下車,眾人好奇的看著她,把她當作明星。

  確是,她確是這個家族的明星。

  儀式完畢,眾人紛紛上前安慰遺孀。

  舅母恢復了鎮靜。

  她向毓元道謝:「這次多虧你。」

  毓元抿抿嘴,不置可否。

  「明天動身去談生意?」

  「是。」

  「去那麼久,要不要我這裡派個人來陪你母親,她怕不怕靜?」,

  怕?

  毓元猛然抬起頭來,不信她舅母會說出這種話來,她怕毓元母親怕靜?

  十多年來,從來沒有任何人怕過她們怕任何事情。

  忽然之間,當年把她們趕走的親戚,竟為這等小事周到起來,使足智多謀、八面玲瓏的毓元覺得難以應付。

  太戲劇化了。

  她沒有感動,沒有感慨,亦不覺滑稽,又深深的悲哀,奇怪,怎麼當年叫孤兒寡婦搬走的時候,卻沒人怕她們會倒斃街頭?

  當下只聽得莊太太回道:「才三千尺地方,怕什麼靜?」

  毓元沒聽下去,這是她母親揚眉吐氣的時刻,不是她的。

  她回到車上。

  「可以走了?」陸俊申問。

  她閉上雙目,點點頭。

  「你要把過去埋葬掉,」陸俊申說:「一直記著那些事,對你絲微好處都沒有。」

  毓元不出聲。

  才昨夜,她就做這個夢,夢見舅舅舅母,聯同所有的親戚,來逼她走:「走!不要你住我們家,快走。」扯著她膀子,推她出門。

  夢中,毓元很平靜地說:「走就走,馬上走。」果然立刻奪門而逃,隱約間又自覺不用怕,又同自己說:「你現在有錢了。」

  好不容易,一身大汗掙扎著自噩夢中醒來,毓元感謝上蒼,目前她擁有的一切。

  失去的何必去想它。

  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陸俊申就是欣賞她這一點成熟。

  他說:「你要同過去說再見,毓元。」

  她抬起頭來,「早就永別了。」

  「是嗎,真的?」

  「以後我努力,掙扎,精益求精,都是為我自己,再也不是為他們,我已經報答了他們,夠了。」

  陸俊申笑,握緊她的手。

  車子向高等住宅區駛去。

  真的忘記了嗎,烙印是那麼深刻,因為永遠不能丟開,所以她一直裝成全然不記得的樣子。

  「下個月你生日。」

  毓元說是。

  「要不要慶祝一下?」

  她搖搖頭,「誰沒有生日,何用鬧得天下皆知,多小家子氣。」但凡你有,人必然也有,且更大更好更高,不必招搖。

  「隨得你。」

  車子駛向山上,環境突然開朗,一路樹木豐茂,打開車窗,可以享受鳥語花香。

  到了家門口,毓元同陸俊申話別,女傭早替她開了門。

  她一邊走進屋內,一邊脫去外衣鞋子。

  一直到露台,站定,往下看,這是一個沒有霧的晴天,益發顯得山腳是山腳,山腰是山腰,階級分明。

  偷情記

  我丈夫是個醫生。

  因為我是他的填房,所以沒有陪過他到英國考試,也沒有跟他住過醫院宿舍,我嫁他的時候,他已經是大醫生,政府好幾個局裡的議員。

  大家都說我福氣好,注定了要享福,逃也逃不掉。

  林醫生今年五十歲,精神奕奕,一表人材,四個子女都長大成人,在外國成家立室,他娶我,不外是想找個人照顧他,出席宴會的時候,身邊有個裝飾品。

  而且我並不是娛樂場所的女人!一張面孔已為人看濫看熟,嫁得再好,也給人一種「狐狸精修成正果」的感覺,我是巴黎大學堂堂正正的美術學生,到現在為止,一年還在大會堂開一次畫展,在任何方面,林家的人都不能挑剔我。

  我的生活還有什麼遺憾呢。

  林醫生的子女並不討厭我,因為我並不與她們爭出風頭,我是一名藝術家,苦是苦在這年頭的藝術家也需要穿衣吃飯,所以嫁給林醫生,於是我有大把時間來造就我的志願。

  我們住在石澳一幢八間房間的屋子裡,我最喜歡開的車子是一輛白色摩根跑車,我心愛的鑽飾是意大利蒲昔拉蒂。

  婦女雜誌偶而也用我做封面,很多人驚訝地歎息:「啊,原來林醫生的夫人是這麼美麗大方,又是畫家。」

  林很滿足,因為他擁有這個女人。

  然而這麼說,我的生活上還有什麼遺憾呢?

  兩個司機三個女傭人加上花王兩夫妻,生活太豐富舒適。

  然而那一日,我跟丈夫說:「我想搬出去住。」

  他聽了抬起頭,一時不明白,「你說什麼?」

  「我想搬到鄉下去,找一間平房,好好的作些畫。」

  「別開玩笑,」他的口氣像對他孫子說話似的,「在這裡不能畫畫嗎?」

  「一大堆人跟著我,我不自由。」我說。

  「你不按鈴,他們是不會出來的。」他詫異的說:「你不高興什麼?」

  我不出聲。

  那天晚上,他特地早回家,叫相熟的珠寶店送來首飾。

  我說:「這個樣子的珠子我已經有好幾條了,不再要了。」很不耐煩地叫他們帶回去。

  他陪笑,「我倒忘了,挑別的款式吧,好不好?」

  我笑,「都有了都有了,這種東西,若一件半件也無,做人沒意思,可是買了數年,也已經到飽和,夠戴就算數,不必多花錢。」

  「那麼你為什麼煩?」他問。

  我沒有回答。

  照說我生活尚有什麼遺憾呢?可是那日我的跑車經過戲院門,看到「月宮寶盒」的廣告招牌,就想:如果有人陪我看這套影片,再到小館子去吃潮州菜,那才是高興呢。

  林工作非常的忙,他的醫德好,在病人眼中有起死回生之能,漸漸他忙也是為了責任,不再是為了錢,沒有休假的機會。

  有病人跑了來哭上半天,求他去動手術的。他跑來求我,我只好歎口氣說:「好吧,我們取消假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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