璐璐呆住。
孫子建歎口氣,「不過我尊重你的意願,」他凝視女朋友,「雖然這張臉有公眾義務。」
璐璐聽了這話,忍不住仰起頭哈哈大笑起來。
多月沒有這樣開朗的笑了,笑真能醫百病,璐璐只覺得心身舒暢。
孫子建說:「這樣吧,先去探探路,看一看,很多人都那麼做。」
璐璐說:「我相當熟悉那一邊的景況。」
「做遊客的感覺又不同,反正我有假期,我們一行三人,去散散心如何?」
安妮坦立刻說:「真是個好主意。」
璐璐知道安妮坦已有三年沒放過假,在情在理,她都該成全她。
璐璐當下說:「同你一起去?我吃了豹子膽也沒勇氣,不知給人說成什麼樣子。」
孫子建說:「你太在乎人家講些什麼。」
「你如果是我,你會更在乎。」
「那麼分頭去。」
「你家在那邊有很多親戚?」璐璐問:「請別再舉行看明星大會。」
「小姐,喜歡你才看你。」
「我總想保留一點私人生活的權利。」
孫子建說:「你放心,這次我不會告訴他們。」
「謝謝你。」璐璐呼出一口氣。
子建伸出手,「仍是朋友?」
璐璐把手放在他手中,「我一直以為我們不止是朋友。」
子建苦笑。
璐璐疏遠他的一段時間,他也試過約會別的異性,總不能滿足。
他愛上璐璐的面孔,看看她已是享受,那麼精緻秀麗的五官,一顰一笑都是風景。出人意表的是她的談吐,直接而富有幽默感,他一直認為與她相處如沐春風,每次約會,都覺得興奮,忙不迭出門去等她,心甘情願。
也許當她退休,他的機會還高一點。
此刻的璐璐身穿白襯衫藍布褲,頸上卻掛一串御本木養珠,漂亮而瀟灑,孫子建很想對她透露仰慕之意,又不知如何開口。
只聽得璐璐說:「安妮坦與我住酒店,你呢?」
子建意外,「你父母兄弟都在那裡,還住酒店?」
安妮坦說:「她不想打擾親戚。」
子建說:「不想親戚打擾她才真。」
璐璐說:「聽,聽,世上只有他敢這樣對我說話。」
就這樣決定下來。
過了兩星期他們就動身。
璐璐十分不耐煩長途飛機,睡不著吃不下,只能看書,安妮坦替她買了一大疊小說。
她看完一本批評說:「情節狂得沒個褶兒。」伸個懶腰。
子建微笑。她已經鬆弛了。
快到埠的時候璐璐照照鏡子,「你說得對,連我都不認識自己了,一程飛機老了十年。」
她是矛盾的,一方面愛惜容顏,另一方面覺得負擔太深。
子建看她一眼,不語。
璐璐並沒有通知家人來接飛機,寒暄需要力氣,她只想好好睡一覺,子建把她與安妮坦送往酒店,留下通訊號碼,「晚上見。」他說。
傍晚起身,璐璐覺得精神不錯,撥電話到鄰房,發覺安妮坦比她早醒。
璐璐與家人通了消息,他們在那一頭狂呼,高興得不得了,立刻趕過來。
安妮坦問:「要不要叫孫子建來?」
「明天吧,明天吃晚飯時大家齊見面。」
親人湧到旅館房間,拖大帶小,場面熱鬧,璐璐靜坐一旁,看著他們,開頭時還有微笑,漸漸發覺至親的面目模糊起來,同一般影迷沒有分別,問的問題,關心的事,都與電影有關。
璐璐隱隱覺得飛了一萬多公里,自東半球來到北半球,人情世故卻仍然一樣。
他們定了第二天在璐璐大哥家聚會晚餐。
安妮坦送走他們,同璐璐說:「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是嗎,一定是人多的緣故。」
「那你得有心理準備,明天人還要多。」
璐璐轉身問:「為什麼我越來越怕群眾?」
「職業病。」
她約了孫子建一起赴約。
本來想與家人坐下來好好談論一個嚴肅的問題,到了現場,門一打開,鎂光燈不停的閃動,璐璐睜不開眼睛,孫子建本能地擋在她面前,安妮坦雖見慣場面,也沒料到這一招。
親人為璐璐開了一個派對,把方圓十公里的朋友全部請來了。
璐璐對牢客廳裡七八十個華僑發呆。
她母親歡天喜地的說:「都是來看你的,都是你的戲迷,我早就答應他們同你見個面。」
孫子建忍不住會心微笑。
璐璐狠狠白他一眼,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脫,這次輪到諸親友微笑起來。
有幾位以老賣老的便乘機問:「孫先生是未來姑爺吧。」
安妮坦在璐璐耳畔說:「退到此地來才不得休息呢。」
他們只有更好奇更熱心更多事。
吃了一點點東西,璐璐拉著孫子建避到書房裡去,鎖上門。
璐璐伏在書桌上,嗚咽地笑:「慘過登台加記者招待會。」
子建不出聲。
「你說該怎麼辦?」
「不如聽其自然,趁現在尚有市場需要,多做幾年,等人們不再想看你的時候才算。」
「真的,」璐璐歎口氣,「讓我想一想。」
連自己家人反應都這麼熱烈,璐璐不知如何應付。
有人敲書房門:「是安妮坦。」
子建去放她進來。
安妮坦說:「真沒想到全無安樂土。」
璐璐不出聲。
「而且是一批不必購票進場的觀眾。」
璐璐笑了,她心中疑團似乎漸漸解開。
安妮坦說:「何必跟自己的本錢作對?要盡量利用才是啊。」
門中傳來父親的聲音:「璐璐,華人報的記者來了,要同你說話呢。」
子建說:「來,抖擻精神,別讓老鄉失望。」
璐璐與安妮坦齊齊笑出來。
大明星沒奈何的站起來,吸口氣,摸一摸面孔,又一次去應付愛護她又騷擾她的群眾。--------------------------------------------------------------------------------【永別】
這是一個喪禮。
莊毓元早幾天就準備好衣裳,如參加隆重的舞會般,事先下功夫。
此刻她端莊地坐在小禮拜堂第二排,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膝蓋上,身上穿黑色凱絲咪薄呢套裝,唯一的裝飾是珍珠耳環,臉上化薄妝。
頭髮梳一個低髻,她看上去非常成熟大方漂亮。陸續來臨的親友都忍不住向她投過去一眼。
今天是她舅舅舉行喪禮。
她父親早十年就已去世,留下毓元給她母親,遺產一時沒有發放出來,毓元母親去投靠兄弟,嫂子是個天字第一號厲害的人物,不到一個月,母女便被轟走。
過程如苦情電影一般。
細節歷歷如在眼前,毓元永誌難忘。那一日,大家同坐一桌吃飯,毓元母親謙卑的表示非常打擾親戚,一有能力,總得想法子搬出去才是。
誰知比她年長十一歲的親兄弟仰頭噴一口姻,正眼也不看她們母女,冷冷的說:「你真搬走才好,別空哄人歡喜。」
毓元年紀雖小,也覺得耳邊嗡的一聲,更莫論寡婦心中怎麼想了。
當下她母親一句話也沒有,第二天找到丈夫故友,其中一位姓陸的律師見義勇為,立即將她們母女挪到酒店去,又再過兩個星期,取到了遺產,替她們買了房子。
舅舅舅母一直以愛理不理的態度對待毓元,通一個電話,都唔唔噯噯,聲音由無底洞發出來似,毓元不以為奇,因為陸俊申律師說的,人就是這樣子,這種勢利,完全是正常的。
毓元漸漸明白舅父所有義薄雲天的個案全有觀眾支持,越多人看見的好事他越不介意做,出手闊綽,他妻子也支持他。幫助窮親戚,就不必了,黏上了手,十多廿年也甩不掉,煩死人。
毓元看著舅父的遺像,不禁透出一絲笑意。
他三子一女都不成才,小兒子特別壞,完全沒有家教,寄居在他們家時,毓元替他補習,他帶一個鬧鐘進書房,撥好一小時,鍾一響,立刻收拾書本,生怕便宜了毓元的樣子。
說出去,好像她同小孩子計較,不出聲,這種氣也頗難受,幸虧搬走了。教多幾次發音,舅舅還心疼:「全世界都讀不准,有什麼關係」或是「遲早學得會」,在毓元的補習生涯裡,從沒見過這等幽默的學生與家長。
一切往事都回來了。
進禮拜堂的時候,毓元看見她以申元公司名義送的碩大花圈放在當眼之處。
未亡人被親友摻扶著進來,並不見得特別哀慟。
毓元聽說舅舅外頭有人已有好幾年,舅母早已失勢,雖然不愁衣食,手上始終抓著錢,倒底不復當年之勇。
毓元微微側過頭去同她打個招呼。
她身後跟著回來奔喪的兒子媳婦以及孫兒。
毓元的大表哥到美國升學,不出一年認識了唐人街雜貨店女小開,立刻結婚,書也不讀,站在店中幫手,也不在乎父親反對以及截斷經濟等恐嚇。
小夫妻一連生了幾個孩子,生活十分優悠,與世無爭,毓元覺得這種性格沒有什麼不好,但她舅舅為之氣結,視作生平第一件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