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建要把她帶回家去見長輩,璐璐考慮許多,應允了。
誰知那是一個筵開五桌的大宴,孫家把所有的親友叫來看明星,璐璐累了一個晚上,以後孫子建再來約,她就不肯出去。
璐璐可以忍受觀眾,他們盯著她看是應該的,她需要他們,他們也需要她,公平交易。
但是想到未來的親戚對她有那麼龐大的好奇心,她實在受不了。
璐璐曾解嘲的說:「我是怪人。」
表演事業壓力比別的行業大,她漸漸有點孤僻。
安妮坦老勸她,「人家喜歡你才看你,是好意。」
璐璐心中明白,真正的影迷不多,不少眼光是惡意的挑剔的。
在一次訪問中,她表示中東一帶婦女外出,用深色面紗遮住臉容,實是明智之舉。
是打那個時候開始的吧,璐璐走過玻璃或鏡子,只看一眼,便別轉頭,笑曰「曝光過度,連自己都受不了」,又從來不買自己做封面的雜誌,說「內文不寫璐璐多好,可以安心的看。」
於是她想到退休。
從頭到尾做一個普通人,也許不甘心,但曾經燦爛,再趨於自然,應該無憾。
璐璐有足夠節蓄豐足地過以後的一百年,如果目前的生活令她不滿意,真的可以從此歸隱。
漸漸地愛上退休這個念頭。
面孔退休,不代表身體退休。
璐璐有高中畢業文憑,隨時可以進入高等學府,做一個優悠自在的學生。
身在攝影棚,心已飛向校園。
璐璐的父母在去年已經移民,她早有計劃與家人團聚。
當下安妮坦問:「那幾個宴會,你決定去哪裡?」
璐璐脫口而出:「說我移了民,不能夠去。」
眾人笑了起來。
安妮坦說:「好,我同你推掉。」
這些年來,沒了安妮坦,可真有點麻煩。
「對了,孫子建找你。」
璐璐不出聲。
攝影師說:「有了。」表示他已拍到他要的照片。
璐璐自台上下來,立刻卸妝。
化妝師知道這這一兩年來,除非是工作,否則璐璐根本不肯化妝,即使是拍戲拍照,一完工也立刻抹掉,免得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璐璐」。
璐璐在躲避自己,這是一個很大的心理障礙。
她看過心理醫生。
才第二次去,那裡的看護便要求與她合照留念,璐璐放棄。
每個人見了她,總是覺得有義務告訴她,她越來越漂亮,說話往往沒有更好的題材。
好幾次,璐璐想與記者討論一下看過的電影,又不敢開口,她怕他們給她一個「你長得美還不夠,何苦還冒充知識份子」的眼色。
真苦。
她只有一張面孔。
璐璐挽起手袋,向眾人告辭。
安妮坦追上去低聲說:「別想太多。」
她點點頭。
一到樓下,看到輛黑色大房車停在路邊。
她假裝沒看見。
她自己的司機把車子緩緩駛近。
大車上跳下孫子建,看住璐璐,也不說話。
璐璐客氣地微笑。
孫子建輕聲說:「一起吃飯?」
璐璐心中也渴望,但終於硬著心腸說:「等我退休之後再說。」
孫子建無奈。
她跳上自己的車子,並沒有往後看。
三年前,璐璐幾乎夜夜笙歌,每晚有不同的車,不同的人來接她,三百天也不重複,那一段日子,她愛上自己的瞼,衣著化妝髮型都為著突出面孔之標緻,她享受那種一進場每個人都向她看的感覺。
她是璐璐,電影皇后。
她是一個隨和可愛的女子,不拘小節,一日導演臨時取消通告,閒得沒事,她找到朋友寫字間去。
璐璐並不知道坐在接待室的正是朋友的未婚妻,那女孩子根本已經恨死了璐璐,見到她本人,如火上加油,當下繃緊臉。
璐璐上前道出來意,那女孩冷冷說:「他在開會,貴姓找他?」
璐璐意外,便說:「我是璐璐。」
那女孩拉下臉來,「璐璐什麼?外頭不知道有多少璐璐。」
璐璐呆住。
這才發覺她的面孔也有罩不住的時候。
她站了一會兒,想打退堂鼓,又覺不值,想揚聲,又怕鬧得不好看,瞼上一陣青一陣白。
那女孩得意洋洋,幸災樂禍的態度叫璐璐心灰意冷。
這個時候,門一開,她要找的人出來,看到是她,大驚失色,連忙找個借口,把她送下樓去,並且問:「你怎麼來了?」
那天晚上,璐璐對牢鏡子問自己:你這張面孔,倒底代表什麼?
為什麼只在黑夜,只在娛樂場所,才受歡迎?
後來,她聽說朋友與未婚妻解除了婚約。
那女孩並沒有招待記者,但是社交界一直傳璐璐送上門去的謠言。
表面上璐跳處之泰然,內心卻十分困惑,別人可以亂說話,她不可以,她為盛名所累。
日子久了,當然會學乖。
她再也沒有興趣同圈外人做朋友。
第二天,安妮坦一早就來了。
她說:「晚上是趙敏的婚宴。」
璐璐微微笑:「終於嫁出去了。」
「可不是,所以人前人後歡天喜地。」
璐璐說:「其實她有點身家,不嫁也不打緊。」
「也太滅自己的志氣了,對方又不是什麼好人家,不過是外國小鎮一個移民,嫁過去還得洗衣煮飯,何用樂得人仰馬翻。」
璐璐笑,「也許是愛情。」
安妮坦也笑,「一定是。」
璐璐說,「喜酒我不喝了,酒會我可以到。」
「我替你安排。」
「你看,又少一個同伴。」
安妮坦卻說:「你是影后,從來沒有同伴。」
璐璐寂寞的笑。
「穿哪件衣服?」
「且別忙,坐下來,我有話同你說。」
安妮坦詫異,「什麼話?」
璐璐笑,「這些年來,你幫我實在不少。」
「唷,好肉麻。」安妮坦揮著手。
「通行都知道這一點。」
「是嗎,那你打算怎麼樣報答我?」安妮坦同她開玩笑。
沒想到璐璐衝口而出:「我要到加拿大讀幾年書,你一起來吧,一則我需要人陪,二則你也輕鬆一下。」
安妮坦大吃一驚。
「我這計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別洩露出去,不然人家又說戲子最愛吹噓。」
「那麼,這些戲呢。」
「拍完就走,手上不過只剩兩部而已,都接近尾聲,你以為我還似舊時那麼紅?」
「我──」
「有什麼苦衷?」
「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再做下去頂多只剩三五載。」
「三五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了。」
「我已厭倦,想過最最平凡安靜的生活,我要退休。」
「天呀,沒想到你是認真的。」
璐璐鬆一口氣,「你可支持我?」
安妮坦看著她,「目前對你來說,健康自由與快樂才最要緊,名與利已經滿溢。」
「謝謝你。」
璐璐與安妮坦緊緊擁抱。
安妮坦心底並不相信璐璐下了決心,也許只是最近情緒低落,也許過一陣子她會回心轉意。
安妮坦覺得她有義務使璐璐生活愉快,盡可能範圍內順她的意思。
璐璐是認真的。
她與家人商量妥當,辦入學手續。
兩位兄弟很支持她,畢竟,他們得以大學畢業,全賴璐璐的財力,娶親的時候,璐璐送的禮物,是公寓房子各一層。
他們不是沒有良心的人,出發點同安妮坦一樣,想要璐璐開心。
璐璐開始推片約,借口是「我要去渡一個很長很長的假」。
又把片酬大大抬高。
逐個劇本挑,多數原封不動退還……
收了工在家中不出去,看看書同安妮坦聊聊天,也很自得其樂。
安妮坦說:「我看你近日精神鬆弛許多。」
「噯。」
「從前想是逼得自己太緊。」璐璐承認。
「胖兩三磅便嚇得魂不附體,弄得神經兮兮。」安妮坦取笑。
「你看我現在吊兒郎當的,不曉得多美。」
電話鈴響,安妮坦去接聽。
她說了半晌,跟璐璐說:「是孫子建。」
璐璐說:「我不在。」
「他知道你在。」
「我不聽電話。」
「大家也是老朋友了,而且明年你就離開這塊是非地,他找也找不到你。」
璐璐想了一想,也不好意思做得太過份,接過電話。
孫子建問:「出來吃杯茶?」一貫的好耐心。
「不如你到我這裡來。」
「好極,我十五分鐘就到。」
安妮坦說:「沒想到你這麼爽快。」
「把話同他說明了,好叫他死心。」
「你不怕他傳出去?」
璐璐想一想,「反正是事實,不怕他傳。」
安妮坦看她一眼,「我覺得他也算是瞭解你的了。」
璐璐承認,「他很沉著。」
何止沉著,簡直言聽計從,不到十五分鐘孫子建便前來報到。
璐璐奉上香茶,便把退休計劃一五一十告訴他。
子建受寵若驚地聆聽,卻沒有太大的意外,這一兩年來他已經注意得到璐璐情緒上的變化。
璐璐說完之後,孫子建並無意見。
璐璐問:「你認為我對不對?」
孫子建也問:「你這次遠行,是為了逃避自己的面孔?」
璐璐失笑,「沒想到你會這樣看這件事。」
「何必操之過急。」
「啊?」
「璐璐,我們的面孔不是永?琠坁滿A五官隨年齡而變,沒有人會永遠美麗,我們終歸要老,無可避免地失去少年時的標緻,我完全不明白你為何要為這個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