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將來,寫得再純熟一點的時候……
寫得這樣辛苦,這樣用心,倘若鄔先生不喜歡的話,一切就完了。
亭亭輕輕撫摸著那疊稿子,不捨得交出去。
她到鄔先生家去。
在電話中她說有問題要同他商量。
坐在他幽靜的書房內,手中捧著香茗,卻又說不出話來。
鄔先生是亭亭的講師,不過三十出頭,還穿著褪色的牛仔褲。
當下他問亭亭:「開始動筆沒有?」
亭亭不敢說實話,怕他問她要原稿看。
「一直躲懶?」鄔先生問。
亭亭說:「寫完又怎麼樣,可以發表嗎?」
「先寫完再說吧。」鄔先生笑。
亭亭不語。
「你不打算讓我看看嗎?」
「寫完我會給你過目。」
鄔先生打趣她,「你彷彿有什麼事瞞著我似的。」
「沒有。」亭亭說:「對了,寫作為生,是否一門好職業?」
「每一門職業都有起落,有些人成就高,有些人一生平平,不能一概而論。有時也要對本身的才華略表懷疑,譬如說像我,還是教教書算了。」鄔先生說得甚為幽默。
亭亭笑。
「怎麼,你想從事寫作?」
「我喜歡寫。」
「不忙決定,趁假期多寫一點。」
亭亭再坐一會兒,就告辭了。
回家對著自己的習作,無限依依。
她翻開平日最愛看的雜誌,抄下地址,加一封短簡,把小說掛號寄了出去。
心中忐忑,忍不住告訴若人。
若人唉呀一聲。
「我做錯了?」
「應該托鄔先生替你拿到雜誌社去。」
「不需要,我不要靠人事。」
「至少給鄔先生評一評。」
「不,他有偏見,是他學生的作品,他不能不說好。」
「可是你恐怕會失望,投稿的人那麼多。」
亭亭不出聲。
「幾時再寫第二篇?」
暑期都快過去了,亭亭接受若人的邀請,到她家郊外別墅小住,天天泡在泳池裡,沒到一個星期,就曬成金棕色。
別墅中還有幾個男孩子,算一算也是若人的遠房表哥,同亭亭的小說題材絕對類似,暑假結束,各散東西,也許余後一生再無機會見面。
雖然很投機地忙不迭交換電話地址,但大家都知道沒有誰會成為誰的忠誠的筆友。
因此在一起的時候,玩得特別熟。
其中一個男孩子問:「亭亭,你會到紐約來嗎?」
亭亭沒習作中的女主角那麼死心眼,她回說:「還是你到我們這邊來的好。」
那男孩頓時放棄扮演大情人。
現實是現實,故事是故事。
下一次再動筆,亭亭決定寫得現代一點,真實一點,女孩子不可能永遠癡心,永遠惆悵,永遠失望。
就寫暑假過後,男孩子在大雪紛飛的紐約城等待女友的信的故事。
而那位女孩,雖十分想念他,早已答允別人的約會。
亭亭有一股衝動,想即時動筆,把這二部曲寫下來,管它有沒有人登,會不會名成利就。
後天就開始寫,她泡在泳池中決定後天回家。
她告訴若人:「也許等我百年歸老,子孫整理老祖母的遺物,才發現一大疊從未發表的原稿。」
若人白她一眼。
亭亭與新朋友依依話別。
「旅途經過紐約,記得來看我。」
亭亭腦海中馬上浮起小說情節:(一)她的確經過紐約,但只能停兩天,她決定不去打擾他。(二)她到了紐約,但身邊有人,不方便同他聯絡。(三)她根本記不起紐約有這麼一個人。
亭亭興奮,可能性太多了,甚至可以寫成(四)兩人見了面,但已經沒有那種感覺。(五)他另外有女朋友,是個紅髮碧眼的可人兒。
太美妙了,愛怎麼安排就怎麼安排。
亭亭回家,馬上寫寫寫。
這一篇,或許可以給鄔先生看。
還有兩天就開學,要趕快,不然就不能一天寫到夜,文思被打斷是最無奈的事。
在開學前三天,她接到鄔先生的電話。
他愉快的說:「恭喜你。」
亭亭不知自己做對了什麼。
「你的小說會在九月份登出來。」
亭亭耳畔嗡的一聲,也不管鄔先生如何會有一手消息,她頭一個想到的是,作品會變成黑鉛字排出來,那還是第一篇作品,亭亭興奮得凝住,說不出話。
「編輯見你附著學校同科目,碰巧認識我,與我通了消息,喂,喂?」
亭亭如大夢初醒,「是是是,鄔先生。」
「編輯叫你繼續努力,不過亭亭,如此順利的開始甚罕見,你別躊躇志滿。」
「我省得。」
鄔先生笑,「距離做職業作者還有一大段路呢。」他停一停,「雜誌會書面通知你。」
亭亭跳到床上去雀躍,同時趁家中無人,大聲尖叫,盡情把心中歡樂發洩出來。
她不打算把消息這麼快就告訴若人,等發表出來的時候,才把書放在她面前,嚇她一跳。
亭亭長長吁出一口氣,是否每個大作家,都是以暑期習作開始的呢。
她跑到鏡子面前去問:「我會不會寫一百本書,會不會?」
面孔
璐璐進了化妝間,放下手袋,坐在鏡子前面,看著她自己那張著名的臉。
鏡框似把她上半身鑲了起來,好像一張雜誌封面。
璐璐低下頭,點著一枝香煙。
她的私人化妝師髮型師及秘書馬上過來把她圍住。
秘書安妮坦咕噥,「人人都戒了煙,獨有你還吸。」
璐璐苦笑。
她也試過戒煙,不是戒不脫,而是不想剝奪這唯一的樂趣及嗜好。
尊尼大力地刷著她的頭髮,「你遲到。」
雜誌社的女編輯知趣地迎上來,「不要緊不要緊,攝影室一直到晚上都是我們的。」
璐璐朝她笑一笑。
記者小姐問:「剛收工吧?」
璐璐點點頭。
「現在就做一個訪問好嗎?」
璐璐低低的笑,「你們還想問什麼,還有什麼是你們不知道的,有時連我都不知道的你們都知道。」
記者有點尷尬。
安妮坦打圓場,「問她去年賺了多少錢。」
璐璐不想回答。
化妝品一層層掃上去,面孔輪廓出來。
就是這張臉,八年了,她憑它賺了近千萬美金。
這一張奇異地有魅力的面孔,一直吸引著電影觀眾,使璐璐拍攝的影片,票房價值奇高。
開頭,她只不過是張漂亮的面孔,稍後,她努力於表演藝術,演技進步迅速,更加鞏固了地位。
璐璐人緣極好,敬業樂業,沒有架子,十分受傳播媒介鍾愛。
她按熄香煙,笑道:「這樣吧,寫我要退休。」
記者小姐一聽,突然睜大雙眼。
跟隨璐璐的一班工作人員,也噤了聲。
半晌,安妮坦強笑說;「別開這種玩笑。」
璐璐抬起頭來,「我從來不說笑話,大家都知道。」
「那更不應該說這種話。」
「你沒有做過一張著名的面孔,你不知道箇中滋味。」
安妮坦與記者小姐齊齊說:「我們哪有資格。」
璐璐低著頭,「只是一張面孔,沒有靈魂,沒有思想,人們所認識的,只是這張臉,其他不重要,請我吃飯,同我做朋友,約會我……都是為了它,你們明白嗎,彷彿我個人不存在似的。」
安妮坦呆半晌,她從來沒聽過老闆小姐說過這樣的話,不十分明白其中意思,於是小心翼翼的說:「這幾天都拍通宵戲,你一定是累了。」
記者小姐倒底是寫文章的人,她說:「一個人,過某一類型生活久了,是會產生厭倦之心的。」
璐璐摸一摸自己的面頰,「臉在人在,臉亡人亡。」
安妮坦嚇一跳。
幸虧攝影師在那邊叫:「準備好了沒有?」
璐璐過去試位置。
安妮坦連忙拉住記者說:「拜託,剛才那些話,請不要寫出來。」
「我明白。」停一停,記者小姐說:「不過她講的都是事實,多年來她是一顆明星,誰也沒把她當血肉之軀。」
「廿多歲就談退休?」
「是早了一點。」
璐璐走回來,她倆連忙改變話題。
「今天還有什麼約會?」璐璐問。
「(一)東南公司的慶功宴,(二)美麗華雜誌十週年紀念酒會,(三)市政局電影節開幕禮,(四)周曼君導演生日會,(五)大日本電影慕名請客。」安妮坦打開約會簿,直似背書一樣。
璐璐說:「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吧。」
雜誌編輯說:「奇怪,我以為人類對名利永不會厭倦。」
攝影機開動,璐璐太知道她最佳角度是在哪裡,拿捏得絲毫不差,對牢鏡頭,她展開笑臉。
璐璐忘記做過多少次封面,光是國際性雜誌,都有好幾次。
出外旅行她也不能找到真正安靜,華僑隨時把她認出來不在話下,外國人也愛問:「對不起,小姐,你好臉熟,是模特兒吧。」
說起來好像太不知道感恩,但其中苦處,實在不足為外人道。
最可怕的犧牲,是找不到異性知己。
去年,璐璐與孫子建約會過幾個月,孫的家境不錯,是執業大律師,外型英俊,為人風趣,待璐璐也十分體貼,兩人通常在一些幽靜的場所見面,璐璐覺得十分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