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一日不哄?又有哪一日曾成功過?
眉心糾結的陸余,在丹心萬般懇求的目光直望他時,也只能歎息地接過,準備回房再試一回運氣。
只是,就在他才上樓把那只托盤擺放在花廳的飯桌上時,一見到又是滿桌食物的計然,當下即相當不給面子地迅速逃出花廳給他看。費了好一番力氣,才把不甘不願的計然給逮回花廳,並押至桌邊坐下,在她扭扭捏捏窩在椅子上四處閃躲時,陸余無法理解地看著也面上,像是被押往法場就義的神情。
「不要躲。」被她這等小可憐模樣逃掉好幾回後,這回他邊暗自命令自己不許對她心軟,邊把想偷偷溜走的她再次拉回來。
跑不掉躲不了,被迫面對一桌飯菜的計然,苦惱地瞪看了它們一會兒,在陸余拿了只盤子,替她夾來一推挑選的菜色並擺放在她面前時,她認命地歎了口大氣,在陸余期待的目光下,忍耐地拿起碗筷。
「我吃飽了。」她隨意扒了扒飯,敷衍似地打算就這樣當作交差時,她隨即遭人一掌給按回原位坐下。
「你只扒了兩口飯。」陸余不滿地瞪著她飯碗裡根本沒動到多少的白飯,與那一大盤擺在她面前文風未動的菜。
「這樣就會飽了。」她邊說連把他房間擺至她面前的佳餚統統推往他地、那邊。
陸余頭疼地按著眉心,實在是想不出,每每吃頓飯她為何就是這副德行,他原先還以為她是像其它姑娘家怕胖,才不想多吃,可問題就出在,刀子已經瘦得連人口販子也不會想賠一賣她,而且每回面對飯桌時,她面上明顯的懼色,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不過是頓飯而已,有必怕成這樣嗎?她當她是在逃騙保不成?還是桌上擺的是洪水猛獸?
到底是要她吃飯菜,還是飯菜會倒過頭來啃了她?
「小然,我的衣裳可有穿整齊?」好吧,既是哄不來也不能強迫,那也只有用拐的了,好歹他們夫妻也相處好陣子了,他也多多少少對她的一些小習性有點瞭解。
計然聞言即轉過身子面對他,見他的衣裳有些凌亂,她想也不想地替他整理起衣裳,而就在這時,學到教訓的陸余即夾起飯菜,趁她無暇分神,一口一口直往她的嘴裡喂,還怕她噎著了順道餵了她些許雞湯。
「桌上的碗盤排放得可妥當?」眼看身上的衣裳和他頂上的發,她三兩下就打理完畢,陸余再接再厲地轉移她的注意力。
方纔在桌上遭兩人推來推去的碗盤,在她的巧手下了一一歸位,陸余忍笑地看著她乖乖遭拐的樣子,在喂完一碗飯後,繼續餵她喝湯。
側首看著她專心的眼眸,陸余不禁回想起那日他說要再補一回洞房,東翁與步青雲在他面前身她暗示,那些有關於她容貌上的問題。
的確,她是不美,也不像上官如意般,是個聰穎的千金大小姐,身上也無藺言獨斷獨行的江湖氣息,當然更不像那個就算有了兩個孩子,也照樣可以拿刀打打殺殺的樂君楠。
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好奇、愛笑,有時看起來還惑欲的,她就像外頭的每個人一樣平凡。只是在他生命裡的人們,都沒有過什麼平凡人,上至權貴、捕頭、盟主,下至術士、怪胎一籮筐,獨獨就是挑不出個平凡又普通的人等,或許對他來說,所謂的平凡,才是最不平凡的。
不知不覺中喂完一碗雞湯後,陸餘低首看著手中的空碗,滿心的成就感,莫名其妙地充滿了他的胸臆,令他手癢得還想再餵她一碗,可就在這時,已經整理完桌面上的計然卻一手掩著嘴,面上血色急速散支,額際還冒出幾顆冷汗。
「怎麼了?」
「我想吐。」她努力忍下這陣不適,並模糊的想起,腹底陣陣熟悉的翻騰感,她已好些年沒再體驗過了。
「你病了嗎?」陸余當下面色急急一換,急忙地放下碗筷,改捧起她的面頰端詳著她的氣息。
「是又吃太撐……」只想快些找個地方吐的計然,怕若是來不及就會吐在他面上,可他偏又拉著她不放。
「慢著,你好不容易才吃完」看她的模樣,像是快吐出來了,怕會浪費了她才吞下肚裡的那些,陸余本還希望她忍忍,可不能等的她,卻在這時使勁地將他一推。
陸余的身子當下大大一震,低低地悶哼聲,下一刻亦自陸余口中逸出,眼前的情景,就像是有盆水直潑在計然的頭上,令她霎時忘了先前她的種種不適。
她動作緩慢地瞧了瞧她那直推在也胸坎上的掌手,而後慢了一會兒才想起,新房裡的那張喜床,是如何成了柴房裡的一堆廢柴。
「我,我……」滿心惶急的她,兩手抖顫得厲害,她慌慌張張地轉頭看向四下想討救兵。
「沒事,你鎮定點。」強自忍痛的陸余,一手緊按著胸口,安慰地抬起另一掌要她先緩緩。
「可是你……」已是六神無主的計然,緊張的轉身就要跑,「我帶你去找藺大夫!」
「慢著,小—」只來得及拉住她一手的陸余,在她一骨碌地往前衝時,冷不防地遭她的手肘往後一撞。
發覺笛後忽然沒了所有的動靜,計然一頭冷汗地側轉過身子,靜看著她那再次襲向她胸坎地手臂,以及他面上再也無法從容地模樣。
「斷……斷了嗎?」她頭皮發麻地問。
面容有些扭曲的陸余,沙啞地低吐。
「或許。」
就算他再怎麼不想去看藺言的臉色,恐怕也不成了。
蘭言說,陸余沒什麼大礙,僅是裂了根胸骨而已。但藺言中中的「而已」,卻是教陸余稍微喘個氣會痛,動作大了點也會疼,無法久站久坐,當然更無法出門工作,因此蘭言下令,這陣子他最好乖乖躺著別四處亂跑亂動了,同時藺言也要丹心轉個話給計然,告誡她這陣子,最好別太靠近陸余的身邊,以免那個身子骨一點也不勇健的陸余又有什麼人為的不測。
可即使在養傷,平常圍繞在陸余身邊的工作,依舊沒能放過他不給他半點能夠清心耳靜的養傷空暇,尤其是大黑,這些日來一直拿錢莊裡的大小事來房裡煩陸余,而今兒個,大黑更是拿了那這妓院欠債未收之事,令面上已微有慍色,看來就是一副不情願模樣的陸余,更是眉心深鎖,煩不勝煩。
這些看在計然的眼裡,更是令害得陸余如此的她,再深深自責上好幾分。
站在柴房裡使勁劈著柴火的計然,一回想起方纔她在離開房裡前,在站在陸余的床畔嘮叨個沒完沒了,而人在心不在的陸余,那時凝望著窗外的目光,看起來好好像很凝重曠遠,又像雲朵般,在天際飄蕩得沒有個定根似的,就在那時,她想起了昨日丹心在來到柴房時,對她說的那些話。
聽丹心說,陸余的錢莊,所借錢的對象,一如錢莊招牌上所寫的,的確是有借無類,也因此,陸余除了代他家兄長們收討那些大戶人家的龐大欠債之外,也會對市井小民或是貧窮之人討取借金與利息。
只是這些年來,除了他兄長指定的對象之外,尋常百姓所借的本金,陸余從來沒有成功的討回來過,倒是老收取一些奇奇怪怪的利息充數。
舉例來說,客棧裡吃的、喝的、有物,有一半是來自陸余所討回的利息,東翁不花半文錢即可拿白用,而打點整座客棧上上下下的人手,亦都是陸余找來給東翁的,只要東翁願賞那些人一口飯吃,給他們一份工作,或是一個棲身之所,那麼,不管要提供這間客棧多少年他所收取來的利息,他也絕不跟東翁拿取半文錢。
他總是說,普天之下能夠計價的東西,並不是只有銀兩。
也因此,在他眼裡,一把表菜也是利息、一份力氣也是利息、一擔自井邊挑來的水也是利息,甚至是自路旁摘採下來贈他的野花也是利息,他在不乎他究竟是收到了什麼或是拿了多少,他只想知道,他究竟從他人身上得到了什麼。
那日在花園裡陸余面無表情的模樣,映在計然腦海裡,形成了一副很深很深的印象,即使到了今日,她不但沒能將它甩開,並照著陸余的意思,裝作她並沒有發覺太多、也沒有困擾著她,相反地,她總覺得那像是一種滴水穿石般鑽心的疼,隱隱的敲在心板上,可卻又摸不著撫不到,令她怎麼也沒法安慰那無法碰觸的痛楚。
手中柴刀不意偏了點準頭,豎在地上的柴火沒被痛快地遭她劈成兩半,砍歪的柴火迸射出一小塊柴心,直刺向她的面頰,受疼的她氣喘吁吁地停下手邊的動作,指尖朝頰上一摸,些許沁出來的血絲靜躺在她的指尖上,在晴日的陽光下,是多麼格格不入的艷紅美麗。
她不禁憶起當年她頭一回握著柴刀時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