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她知道她再也不能請教書先生來到家中為她授業,也再不能穿著柔軟的絲履,無憂無慮地在花園裡奔跑時,她在想些什麼?
她是不是也曾經有過一點點的不甘,或是不情願?她有像陸余一般說不出口,明明有著滿腹想哭的感覺,卻只能哽在心上,沒法流出淚來的心事嗎?
她都沒有。
對她來說,命運來得很突然,且一下子就擅自替她做好了決定,當她主動手握起柴刀上山砍柴時,看著爹娘面上如釋重負的神情,對於她的命運,她更是沒有搖頭反對,她只是轉過身子,一頭栽進新的命運裡去面對。
反正,人生不就是這樣嗎?只是選擇與不選擇而已。
去過四號房照顧完了陸余後,即照著陸余的意思繞來柴房,看看這個打從那天起就一直滿腹內疚,全心全意遵照著蘭言的交代,徹底躲著陸余,偏又讓陸余為此擔心不已的正主兒。看著快堆滿整座柴房的柴火,丹心有些頭痛地撫著額。
「小然,你要再這麼劈下去,這個月客棧的柴火就都被你劈完了。」她再這般發洩一身的力氣下去,東翁的客棧是要不賣水不灑改賣柴火嗎?
計然側首瞧了她一眼,忽然有些懷疑起,為什麼整座客棧的人都看得出陸余藏著不說出口的心事在哪兒,可他們卻從沒一個人去對陸余戳破,或是叫他不要勉強自己了?
他們是認為,陸余的心結就該由他自個兒來解,或是陸余不會這般一直忍耐下去,所以他們才這麼袖手旁觀?
若是陸余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流淚,也壓根就不懂得該何向旁人開口,那該怎麼辦?
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的丹心,自袖中掏出條繡帕,跳過一地零落散亂的柴火,才打算為她擦擦額上的汗時,不經意回頭一看,赫見身後遠處還有另一堆小小柴火山時,丹心無力地加注。
「就連下個月的你也都劈完了……」柴房塞得這麼滿,萬事通的東翁沒道理不會發覺,唉,她還是去找韃靼來挑些柴偷偷拿出去賣好了。
任由愛照顧她的丹心擦著她額上的汗時,計然看著她那張像是西域人的臉龐,不免回想起她輪廓有些相似的娘親,而娘親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要忍。
不能忍,再忍;不能再忍,強忍;不能強忍的話……她豁出去地深吐出口氣,「就這麼一直悶著,這實在不像我的作風。」算了,她的忍功向來就不濟,也從不是那塊料,不忍了。
「啊?」丹心愣愣地瞧著她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的模樣。
「好!」她大喝一聲,將柴刀擱在一旁的小架上,「丹心,我出門去逛逛。」
「逛逛?吞月城你人生地不熟的……」丹心在她說走就走時忙拉住她的腳步,「慢著,你若要出門,還是先同陸少說一聲吧?」
「不必了,不過為免你們會擔心,我會把大黑帶上的。」計然微笑地婉拒,打算現下就殺回房去拖走那個害得陸余連養個傷也不得安寧的共犯之一。
「可是……」追在她後頭,在她跑起來時就快跟不上的丹心,猶不死心地想要追上她。
「辦完事我就馬上回家!」她轉身用力朝丹心揮揮手,一溜煙就甩下丹心跑得不見人影。
莫名其妙被她拖出陸余休息的書房,懷裡捧著一大迭欠債與賬本的大黑,被迫領著她繞過大半個吞月城,來到她指定的地點時,她一頭霧水地看著人們熙來攘往的大街。
「少夫人,你拉著我上哪去?」奇怪,這附近的景色怎那麼眼熟?
費了好一番力氣,穿過人群來到對街後,計然直走至某幢樓前站定,跟在她身後的大黑,這才赫然想起他們究竟身處何處。
「少……少夫人?」
計然抬首看著大門上頭的門匾好一會兒,而後頭也不回地在大步跨進去。
打從嫁過讓以來,不似客棧裡其它在東翁眼中無惡不作、老是拖他下水的眾房客,從不曾惹是生非,也不曾找過他麻煩的計然,首次沒說出門上哪去、首次天黑還不回家、首次到了夜半還失蹤不見人影,令已經三十好幾的東翁,覺得自個兒只在半日之內,白髮就因她而提早多添了好幾根。
大老遠從南方遠嫁而來,對於吞月城人生地不熟的她,能不哪去?
可她就是有本事讓東翁派出客棧一半的人手出門去找,也找不到半點消息,也讓得知消息的陸余在急瘋了之餘,面上的神情也開始一變再變,嚇得東翁趕緊再派出另一半人手,免得從不獸在家中翻臉不認人的陸余,真會在今夜首開先例……差點翻遍半座城的韃靼,在夜深已是二更天之時,畏畏怯怯地踏進自家家門準備再次挨轟。
果不期然,在他一把話說完,東翁又是一記響雷劈在他的頭頂上。
「找不著?」東翁一掌用力地在桌上拍呀拍,「那還不趕快去找!就算是把這整座城給翻過來也得快點把她帶回來!」他們是真的那麼想看陸余翻臉不成?
「是……」滿面無辜的韃靼,委屈地撐著疲憊的身子才想照命再出門去找時,一大一小,兩道走近客棧的身影,當下即讓他一掃委靡之色,眼中亮出希望的光芒。
「小然!」當客棧的燈火映亮了那張讓東翁從不曾那麼思念過的臉龐時,他忙不迭地衝出櫃檯迎接救星回家。
「東翁,您怎麼還沒睡?」連走邊打呵欠的計然,在他頂著張像見到救星的臉龐,一骨碌地將她拉進去後,霎時瞌睡蟲被趕走了大半。
「小然,今兒個你是跑哪去了?」
「逛逛。」計然不解地看著他焦急的模樣,「我們出門前有同丹心說過不是嗎?」
「只這樣?」兩手空空、又不見她帶了什麼回來,這是在逛啥?
「是啊。」她開開心心地咧笑。
東翁一臉擔心,「沒被人拐了?」該不會有人見她老實可愛,在暗地裡騙了她什麼吧?
「沒。」
「有沒有人欺負你?」
「也沒有啊。」她笑得一臉像是輕舟已過險阻般的萬重山,彷彿天下又再次恢復了太平的模樣。
「那……」什麼口風也套不出的東翁,也只好訥訥地改口,「小余在房裡行裝你,他派人找你找了一整天了,你就快點回房安安他的心吧。」
「好。」儼然一副好孩子模樣的她,朝東翁大大地點了個頭,踩著輕快的腳步如眾人所願地回房去。
所有人目送著她的背影進去本館裡,這才安下心時,卻赫見今日跟她一道出門的大黑,他好原本就黑的臉,今晚更黑得都有點蠟燭了。
「你說說,她今兒個是怎麼回事?」百思不解的東翁,朝目睹一切內情的大黑勾了勾指。
面色顯得有些慘淡外加黯然的大黑,行旬瞥了瞥本館的方向,猶豫再三後,總覺得不妥似地皺緊了眉心。
「真要說?」他實在是不怎麼想再去回憶今兒個的噩夢一回。
「她上哪去了?」苦苦找了一天的眾人,紛紛靠攏在他的左右,並對他擺出同要想要求解的臉色。
想想這事也沒法替她保密個幾日,大黑有些哀怨地開口。
「……妓院。」
「她上那做啥?」大驚失色的眾人,全都震愕地張大了嘴。大黑沉重地歎了口氣,誠心誠意地懺悔著,他今兒個幹啥那麼多嘴地在她面前,那些他曾與陸余商議過他們絕不帶回家的公事。
「逼娼為良。」
第4章
「什麼?」陸余目光呆滯地瞧著站在門口同他報告詳情的大黑,從沒想過,在歷經了一日令他急如鍋上螞蟻的尋妻戲碼後,他所聽到的答案竟會是那樣。
打從他受了傷起,他就直在心底擔心,那個心軟又自責,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的廡在,在這麼瞧了他躺在病榻上幾日後,她會不會因此受不住內疚煎熬,或是不願再聽大黑老在他房裡對他提及那些因他的傷況不得不擱下的工作,因而會做出什麼事來。
只是,他都還沒來得及找機會開導她一番,叫她別往心裡去,她卻已早他一步做出行動。
一聲不響在就出門去,還至半夜不歸,只差沒急白了發的他,在不指望東翁之餘,坐不住地想直接上一號房,請步青雲派兵替他把整座城一寸寸都翻開來,或是去二號房請左剛派出所有的捕頭,替他去探探他在商場上所有曾與他結下樑子的仇家們的口風。
就在這時,她去完整無缺的走進他房裡,乖得像隻貓般地任他數落再數落,並嚴格規定她日後不准沒告訴他一聲就亂跑,接著,心情甚好的她,便邊打呵欠邊進內室梳洗。
她根本沒說她究竟是出門做了什麼。
也因此,才讓他在大黑偷偷來此向他打小報告後,遲遲都沒法回過神來。
大黑說……陸家三少夫人,今兒個帶著欠條借據和一大迭多年來的賬冊,沒多帶上其它幫忙的人手,單槍匹馬地找上了他下一件工作的地點,而就在她進去後,妓院裡的尋芳客們,即逃的逃、嚷的嚷,動作迅速地倉皇離開妓院,接著,前後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妓院裡再響起了第二波哭叫吶喊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