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您要不要用些點心?」
略微嘶啞的聲音,拉回皇甫絕的思緒,他抬頭一看,映入眼簾的是顏若箏那張並不出色的面孔。
見她雙目晶亮,眸中閃爍著探究的意味,他突然有秘密被人看穿的尷尬,心中沒來由竄起一股怒氣。
他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要以帝王之尊紆尊降貴地來這偏僻的麗園,還與這麼個平凡至極的女子談天說地?
然而矛盾的是,她那雙似曾相識的黑眸引起他的怒火,也在無形中安撫了他焦躁的情緒。
皇甫絕飛快整理心緒後,狀似漫不經心的問:「太子經常來這向你訴苦?」
顏若箏沒想到他話題轉得這麼快,一時反應不過來,思及當今太子皇甫玉,她臉上不經意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但她很快的恢復鎮定,無畏的與他四目相對,輕輕點頭,「太子功課不忙的時候,的確會來這裡坐上片刻。」事實上,在沒有旁人在場的時候,兩人的互動簡直就像真正的母子。
「你倒是很聰明,知道利用太子來找機會接近朕。」
這話並非皇甫絕的本意,只是內心的傷疤因她的出現而隱隱作痛,令他不禁遷怒於她,出言傷人。
他此話一出,不但顏若箏面色一變,就連身邊伺候多年的柳順也皺起眉頭。
「皇上莫非搞錯了什麼?」就在皇甫絕以為她會極力為自己辯解的時候,顏若箏卻只是扯出一記淡漠嘲諷的輕笑,冷聲開口,「皇上就算想侮辱我的智慧,也不要用這種方法,整座皇宮的人都知道太子並不被皇上喜愛,而有腦袋的人都明白,將籌碼壓到太子身上,實在是最愚蠢的行為。」她面帶微笑,眼底卻滿是冷意。
被她冷淡輕諷的態度激怒,皇甫絕握著紫砂茶杯的手不自覺用力。「你知道自己在同誰講話嗎?」
顏若箏態度依舊恭敬,身子微微一福,溫婉答道:「是當今手握天下重權、萬人之上的皇帝陛下。」
「那你可知『皇帝』二字代表著什麼?」
「在後宮,代表眾女子的夫婿;在朝堂,則是眾臣的君王;在天下,代表黎民百姓的一國之主。」
「那麼在你眼中呢?」他忽然起身,低著頭,靠近矮自己整整一顆頭的她。
如此近的距離,讓他看清她臉上的表情,他努力在上頭尋找恐懼,可卻見她大膽的直視自己。
「皇上要我如何以為?」
他哼笑一聲,「自你入宮到現在,被朕冷落整整四年。對女人來說,能博得朕的垂愛是至高無上的尊榮,若你想得朕寵愛,何不試著卑躬屈膝些?」他忍不住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或許你求求朕,說不定朕一時心情好,就召你侍寢。」
他只是想用這種方式達到羞辱她的目的,畢竟天下敢如此無視帝王權威的女人,除了她外,他還真沒發現第二個。
「皇上恐怕要失望了,因為臣妾身子不佳,就算皇上想召我侍寢,只怕也是力不從心。」她平靜地回了他一記軟釘子。
皇甫絕的俊臉因她挑釁的話而沉了下來,勾住她下巴的手力道也加大了幾分。
她不怕死的迎視著他,面帶微笑續道:「莫非皇上後宮那些妃子,都是擺著做樣子的?」
「你這不識好歹的女人!既然這樣,你就留在這個鬼地方孤獨終老吧。」語畢他一甩袖,踩著憤怒的步伐離開此地。
一臉擔憂的柳順朝顏若箏搖了搖頭,「這是個大好機會,你怎麼就這樣放棄呢?」
「如果他一定要用羞辱的方式接近我,那麼這樣的機會,我寧願不要。」她表示道,臉上有著不容人侵犯的倨傲。
柳順還想再說什麼,最後卻只歎了口氣,匆忙的追了出去。
直到他們離開良久後,顏若箏才手捂著胸口,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當一口鮮血染紅整塊潔白的絲帕時,她露出無奈的苦笑。
皇甫絕,如果盼了整整四年,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你,那麼今生今世,我寧願永不再見你。
***
皇甫絕最近的心情很不好。
用膳的時候,他會挑剔廚子的手藝。
上朝的時候,他會斥罵大臣的無能。
連宮女不小心打破一隻玉碗擾他清夢,也被他罰了二十大板,打得屁股開花。
所以,最近宮裡的人無不盡量減少在皇帝面前出現,就連聽到風聲的小太子皇甫玉,也認真的聽太傅講課,極少再出什麼亂子。
今夜,外頭天上銀月高掛,微風輕送,皇甫絕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他索性下了床,走進寢宮的書房,閉了下眼,掙扎一陣後,「刷」的一聲將牆壁上掛著的一塊白綢扯了下來。
白綢之下,是一幅栩栩如生的人物畫,畫裡繪著一個身姿婀娜的美人,她有著精緻的容顏、高貴的氣質,就像仙女股飄然出塵。
他微微仰頭,情不自禁的伸手撫摸畫中女子秀麗的容顏。
已經四年了,可這張面孔依然如此清晰的印在他腦海中,從來不曾忘記……
不,不是不曾忘記,而是根本無法忘記。
即使她用最殘忍的方式背叛了他,他依然像個傻瓜一樣,牢牢記著她當年曾給予過的那些快樂回憶。
四年前父皇駕崩,六弟皇甫祁發動政變意圖謀反,而納蘭貞貞也在同時給了他最致命的一擊——
破魂蠱!
直到今日,他還忘不掉,那東西究竟有多厲害,而她就是將這蠱毒埋到自己的守宮砂中,在他傻傻付出全部愛情時,她卻在預謀著奪取他的性命……
思及過往,他五指慢慢收緊,似乎想抓破畫中女子那張精緻如玉的面容。
一陣腳步聲從外面傳來,是柳順,他手中還拎著一件厚厚的披風。
「皇上,這夜裡極涼,您要小心龍體。」
原來,早在主子因睡不著來到書房時,守在門外等候吩咐的柳順便悄悄跟了過來。
皇甫絕微微一怔,本能的將放在畫上的手慢慢收回。
第2章(2)
柳順恭敬的為他披上披風,「皇上,夜涼了,您還是回寢宮吧。」
他聽若未聞,並未移動腳步,雙眸仍望著壁上的畫像,「柳順,當年朕中了破魂蠱後,究竟是怎麼醒過來的?」
那年醒來後,他曾仔細研究破魂蠱的厲害之處,得知下蠱之人與被下蠱者必須發生親密關係,且被下蠱者一定要愛下蠱之人極深,毒性才會有最大的效用。
而蠱毒發作的條件,則隨下蠱者之意設定,納蘭貞貞所設的毒發之引非常殘酷,只有四個字——皇上駕崩。不論何時,只要有人高喊「皇上駕崩」,潛藏在他體內的蠱毒便會在瞬間爆發。
因此,當年他父皇辭世之際,宮裡的太監高唱「皇上駕崩」時,他整個人也隨著失去了意識。
破魂蠱的陰毒,在於它不會讓人馬上致命,卻可以在短時間內讓人陷入昏迷,甚至終其一生也醒不過來。只是他至今依然不解,自己的蠱毒是如何解除的?
只記得當他迷迷糊糊醒來時,正是父皇大喪的第三天,守在身邊多時的柳順哭著告訴他,他險些也隨著先皇一同歸西。
醒來後,他稍做歇息便振作起來,旋即派兵遣將,將意圖謀反的眾臣全部收押,令欲稱帝的六弟皇甫祁措手不及,兵敗如山倒,可同時納蘭貞貞也從此在他的世界中徹底消失。
他永遠記得那一日,派出去搜捕太子妃的官兵將一具被野獸撕咬得面目全非的屍體帶回皇宮時,他心痛不已,不肯相信曾經被他深愛著的妻子已然死去。
直到當他從支離破碎的屍體手腕上發現納蘭貞貞特有的月牙形胎記時,他情緒頓時崩潰,對著屍體破口大吼,「朕沒準你死,你怎麼可以死?!就算要死,也要由朕親手殺了你!」
沒人能體會他吼出這些話時,心情有多麼的矛盾和沉痛,就算恨極她的背叛,他也不願老天用這種方式剝奪她年輕的生命。
想起往事,皇甫絕咬緊牙根,雙手握拳,眼眶卻已泛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為納蘭貞貞的慘死傷心,還是在為自己愛上那麼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而難過。
「皇上……」柳順見了不忍,連忙雙手奉上絲帕。
皇甫絕抬眼望向樑柱,拚命忍住眼淚,他轉過身,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可卻掩不住帶著幾分哽咽和嘶啞的聲音。
「你還沒回答朕的問題。」
柳順趕緊從命,不厭其煩的重述當年他之所以得以重生,是因為在他昏迷的時候,宮裡突然來了個道士,那道士樣貌奇佳、性格怪異,進了宮門只說了句「我來還魂」,沒多久,他所中的破魂蠱便奇跡的被破解了。
雖然同樣的話皇甫絕已經聽了無數次,可他仍對這件奇事耿耿於懷。
「皇上,事情都過了那麼多年,您又何必拿自己的龍體過不去?夜深了,您明日一早還要上朝……」
背對著柳順的皇甫絕沒再說話,他癡望著牆上的畫像,不知過了多久才嘶啞道:「她的神采無人能及,即使她曾背叛過朕,但朕仍抹不去她所留下的一切美好回憶,就像毒藥,那份記憶已經浸透了朕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