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常棣樹下,瑋兒拿手指比在小嘴面前,示意慶兒不要出聲,然後兩顆小腦袋一起往樹幹探頭探腦。
「哇。」慶兒還是驚喜地喊了出來,轉頭喊道:「娘,娘。」
「有什麼好看的?」琬玉暫且拋開雜思,走了過去。
小小的樹洞裡,兩隻松鼠閉著眼,蜷曲靠在一起,她以為是死了,再仔細一瞧,毛茸茸的小身體輕輕起伏著,原來是在睡覺取暖。
「是睡冬覺的松鼠。」李嫂走過來,笑道:「少爺去年冬天發現的,站在那邊看了一整天,今年還記得要挖開樹洞來看。」
「瑋兒好聰明。」琬玉伸手,想要撫摸瑋兒的頭髮。
瑋兒一聽到她喊名字,立刻走開一步的距離,低了頭,小布鞋踢了踢,攪亂了地上殘雪。
琬玉默默地縮回手臂,許是瑋兒惦著親娘,不願她碰吧?
她並沒有不快,而是為孩子和他逝去的親娘感到悵然。
瑋兒頭垂得更低,指頭往小衣襟裡掏了掏,掏出一塊亮晶晶的東西。
李嫂看到了,便道:「這是以前的夫人還病著時,著人幫少爺打的滿月金鎖片。」
「瑋兒,可以給我瞧瞧嗎?」琬玉蹲下身,遞給瑋兒一個微笑。
瑋兒抬眼看她,墨墨的大眼像他父親一樣,深深的,幽幽的,卻也帶著一抹孩子才有的童稚純淨。
他眼睛一眨,又低下頭,小嘴抿了抿,指頭不住地摩挲金鎖片。
「老爺回來了。」門外傳來家保的叫聲。
瑋兒大眼驀地一亮,立即將金鎖片塞回衣襟,踩著趴達趴達的小腳步跑向大門,慶兒以為有什麼好玩的,也笑嘻嘻地跟著他跑過去。
琬玉趕緊起身,拉整了一下衣裙,恭謹地站好。
薛齊進了門,一身青袍公服,五日白鷗補子,官靴官帽,他跨大腳步而來,自有一股當官的威儀和氣勢,琬玉瞧了,感覺卻更陌生了。
他,就像是站在河對岸的人,距離遙遠,可望而不可及。
「老爺回來了?」春香也忙拉回學走路的妹妹。
「大家都在這裡?」薛齊看到院子裡的人,略顯疲憊的神色轉為明朗,逸出溫煦的微笑。
「嘻呵。」妹妹學走路,正走得不亦樂乎,哪肯讓春香揪著,笑呵呵地伸出肥短的小手臂,就往前頭那一大片青色的袍擺撲過去。
「妹妹會走路了?」薛齊順手將她抱起來。
「呵呵。」妹妹逢人就笑,小手搖呀搖,胡抓一通,就往眼前的鼻子按了下去,扯開小嗓子,喊出她唯一會說的話:「鼻鼻。」
「是啊,是我的鼻子。」薛齊不以為忤,笑容滿面,任她去摸。
兩個男娃兒來到他的腳下,瑋兒站在父親腿邊,小手指掐了掐衣袍,順著上頭的布面花紋劃著,慶兒有樣學樣,卻是大剌剌地靠上大腿,還好奇地扯了垂在青袍腰間的玉墜子。
「慶兒。」琬玉低聲責備,示意慶兒不要亂拉,再伸手去抱妹妹。
「老爺,您累了,妹妹給我吧。」
「妹妹很可愛。」薛齊讓她抱回手腳亂舞的妹妹,笑道:「我還不知道妹妹的名字呢。」
「妹妹?」琬玉一愣,低聲回道:「妹妹就叫妹妹。」
她懂詩書,為妹妹取名並不難,之所以沒取名,一來憐愛她幼小,疼寵地喊妹妹,二來也是存著一個癡心,希冀那個音訊杳然的人回來……
不可能了,人都不見了,覆水更難收,早在休書送到——甚至是日復一日的爭吵時,就已注定沒有父親為妹妹取名。
薛齊見她神色,已猜到一二,沒想到隨口一問,倒問出了她的心事。
他一時無語,垂下視線,望向腳邊兩個孩子,左邊是一向安靜的瑋兒,正低著頭,拿指頭劃他的衣袍,右邊是老愛仰起小臉看他的慶兒,圓圓的大眼裡有著興奮的期待。
「慶兒也要抱?」他俯身抱起慶兒,又露出笑容。
「哈哈。」慶兒驚喜大笑,他好喜歡這個大人,手臂又暖和又強壯,可以將他抱得好高,娘和春香都舉不了這麼高呢。
「那慶兒就是單名慶了?」薛齊幫他拉她衣服,又問。
「不是,慶兒是小名。」琬玉聲音更低了,「還沒取正式的學名。」
當年,江家老太爺愛屋及烏,最疼愛的幼子生了男孫,高興地喊了慶兒,以示慶祝,準備等孩子稍大後,算了命,翻了書,再按族譜取個有學問又有意義的名字,然而……也是等不到那天了。
薛齊自知又勾起了她的情緒,千怪萬怪,就怪自己魯鈍。
成親多日了,雖是同住一間宅子,夫妻之間總覺得陌生,她見了他,多半低著頭,禮敬著他,他能看到的,只有她蒼白的臉蛋,拘謹的眉眼,還有那裹了冬日厚襖裙卻仍顯清瘦的身子。
白雲團團如棉,輕鋪藍天之上,雪霽天晴,應是身心和暖,展顏而笑,將過去灰天灰地的風雪冰霜給拋到腦後了。
「孩子總該有個正式的學名。」他很小心地察言觀色,慢慢地道:「夫人同意的話,我再為慶兒和妹妹取名。」
「老爺是孩子的父親,但憑老爺做主。」
才說了話,兩個大人又陷入沉默,妹妹抓了娘的頭髮,咯咯亂笑。
李嫂在旁邊看了半天,不,她看好多天了,總覺得這對夫妻客氣過度了,看得她幾乎悶出病來,再不管閒事不行了。
「小少爺,你爹回來了。要喊爹。」她故意上前搖慶兒的小手。
「爹。」慶兒興高采烈,人家要他喊,他就喊了。喊了順口,多喊幾次也沒關係,於是又笑著朝李嫂喊道:「爹,爹。」
「真好啊。」李嫂紅了眼眶,春香也在旁邊拿袖子抹眼睛。
琬玉聽著這聲爹,卻是沒有任何情緒,她明白,對小小年紀的慶兒而言,「爹」不代表任何意義,他早已忘了他的親爹,他可能以為「爹」是一個人的名字,像是喊妹妹,喊春香,或是喊任何一個人,只不過這個大人叫做「爹」。
「少爺不沒喊娘呢。」李嫂又逗了瑋兒。
瑋兒一直很專心地掐捏爹官服上的布紋,聽到李嫂喚他,轉過小臉,看了琬玉一眼,又抬眼看爹,很快又低頭去掐衣服。
「瑋兒,你現在是大哥了。 要懂事,喊娘。」薛齊放下慶兒,俯身拿開瑋兒的小手,語氣變得嚴肅,「爹跟你說過的,你不也期待娘來嗎?」
瑋兒孤伶伶地站著,照樣是瞧了琬玉一眼,隨即垂下眼睫,兩隻小手不知所措地捏住自己的衣角。
「瑋兒?」薛齊皺起眉頭,又提醒一聲。
瑋兒小嘴動了動,好似就要說話了,卻還是怯怯地抬眼瞥了琬玉,頭一扭,踩著小腳步跑掉了。
「瑋兒!」
「老爺,別。」琬玉及時空出一隻手,扯住他的官袍袖子,急道:「別勉強瑋兒。」
「這孩子。」薛齊停下腳步,無奈地瞧著瑋兒躲到大樹後面。
「嘻,跟哥哥玩。」慶兒也跑了過去,以為小哥哥要帶他玩了。
「總需要一點時間適應。」琬玉放了手,低聲道。
是了,薛齊恍然大悟,他們是新的一家人,大家都需要時間適應。他跟她之間都還別彆扭扭,與其說是相敬如賓,不如說是隔閡疏離,他又怎忍苛責寡言內向的瑋兒呢。
可他又不願她為難,覺得見外——唉,不是成了親,一起生活就好了嗎?事情怎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複雜?
「這身公服累贅,我先換了下來。」他回過頭,沉聲吩咐道:「家保,你待會兒帶瑋兒到書房來。」
「是。」
「我好像做錯事了。」李嫂縮了肩,躲去燒晚飯。
「小姐,老爺會打他的少爺嗎?」春香跑來,擔心地問。
望著那身青袍官服進屋,琬玉一顆心始終難以平靜下來。
「妹妹給你,我得去瞧瞧。」
薛齊換了居家灰布棉袍,坐在靠窗的椅子,瑋兒不是站著聽訓,而是坐在緊挨椅子靠放的茶几上頭,父子倆的視線一般高。
「瑋兒,爹教過你喊娘,怎地不喊?」
瑋兒依舊低著頭。
「你會喊爹吧?」
「爹。」
「唉,差點以為你變啞巴了。」薛齊伸出大掌,想要拍拍他,見他只是低頭玩弄手中的一根雞羽毛,既疼憐,又是無奈,末了還是重歎一聲道:「唉,到底……我該如何教你呀。」
瑋兒認真的拿小指頭梳理細細的羽毛紋理,不知是否聽進爹的話。
「爹再告訴你一遍,娘和弟弟妹妹剛來,不熟悉環境,你瞧妹妹一開始還病了,生病很不舒服,所以你要乖乖聽娘的話,讓娘和弟弟妹妹安心住下來,而且你當大哥的,一定要友愛弟弟妹妹,還記得爹教你念過的詩嗎?兄弟既具,和樂且孺,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老爺,瑋兒只是小孩子。」琬玉的聲音由窗外傳來。
「夫人?」
「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薛齊忙站了起來。
琬玉走進書房,來到父子說話的茶几邊,先朝薛齊點頭為禮,再微俯身子,柔聲道:「瑋兒,慶兒弟弟在大樹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