瑋兒撫弄雞羽毛的動作停了下來,抬起墨黑大眼,很專注地看她。
「那個樹洞得遮掩起來,不然晚上風冷,松鼠就著涼了,生病了。」
琬玉微笑道:「慶兒不會掩,我怕他不小心將松鼠給埋住了,你要不要過去瞧瞧?」
瑋兒一聽,立即伸長了小腿,滑下茶几,再抓住椅子的扶手爬下地,走出一步,又回過頭,踮起腳尖,將雞羽毛放在茶几上,手掌撫平按壓了下,像是怕羽毛太輕會飛走,接著一雙墨黑大眼又瞧了琬玉,隨即縮手,一聲不響地低頭跑掉了。
薛齊見他的動作,百感交集,兒子乖巧懂事,他很是欣慰。但未免乖巧過了頭,讓他不禁擔心,到底是沉默,抑或憨愚。
「他老不愛說話,真怕他是癡兒。」他不覺說出心裡的話。
「瑋兒不是癡兒,可能還不會表達自己。」琬玉斟酌用語,說出她的觀察,「他心細,懂事,會察看小物,還會畫畫,一般小兒最多拿筆隨意塗鴉,他卻可以畫出模樣,他絕不是癡兒。」
她再度強調的語氣讓薛齊拋開了無謂的擔憂,頓時容光煥發。
「對啊,瑋兒很會畫畫。」他說著便走向大書桌,拿起一疊紙,一邊翻看,一邊走過來。「給你瞧瞧,畫得很好呢。」
趁他走過去時,琬玉已收起那根雞羽毛,打算待會兒還給瑋兒。
接過了紙張,她小心翼翼地捧好,再一張張仔細翻著。
「這是螞蟻,這是小狗……」她說出所看到的事物,不覺逸出淡淡的微笑。雖是筆觸稚拙,線條忽粗忽細,墨色濃淡不一,但一個四歲小童能畫出讓人一看就明白的蟲鳥動物,著實難得,甚至堪稱天才了。
也難怪,她剛才看到了一個父親的驕傲光彩,他是真心疼瑋兒的。
既知他是謙謙君子,溫其如玉,她又怎會以為他會打孩子呢?
她為自己一時的誤解感到不安,抬眼望去,不期然與他瞠目以對。
軒眉朗目,神清氣爽,宛若青天開闊,萬里無雲。
在這麼近的距離裡,在這麼亮的天光裡,她再一次認識了她的夫君。
那神色,依然溫煦,就像她剛才在院子裡曬著冬陽,讓她全身都暖和起來了。
若她不抬頭,他是否就直直瞧著她看畫的神情呢?
可他看她又如何?不過是等著她再說幾句讚賞瑋兒的話罷了。
「啊,這是梅花,梅蕊也畫出來了。」她很快低下頭,想借由看畫驅除兩人之間的詭奇靜默,可再翻了兩張,卻是沒了。「就這些?」
「我是這兩個月才知道瑋兒會畫畫,所以畫的不多。」薛齊也是即時收回目光,不知所以然地將窗戶打開些,給自己吹些涼風。
「平時就在這書房畫?」
「是的,吃過晚飯後,我就帶瑋兒過來,起初他坐在桌前畫,桌子太高,我給他墊了小凳子,他坐得不穩,怕會跌下去。」薛齊說著,便露出笑容,指了方纔他坐的窗邊椅子,「後來我瞧這張椅子配合小凳,高度合適,便擺上筆墨,給他當畫桌。」
「該給他訂製一張合用的小桌子了。」
「哎呀。」薛齊以拳擊掌,大叫一聲,踱了兩步,神情顯得懊惱。
「我早該想到的,我怎沒注意到呢。就讓他趴著畫圖,哎呀,疏忽了。」
琬玉見他真情流露,原是想笑的,但又怕表現得太過無禮,仍是低下了頭,卻在這片刻之間,想笑的愉悅心情已轉為沉沉的苦澀。
說到底,他也是一個很尋常的父親,會關照兒子,他會誇兒子的好,擔憂兒子聰明與否……真的很尋常,任誰當父母的都會如此關心孩兒,可就有人連尋常的父親也做不來,甚至不知道兒子的生辰。
這份苦澀一直深埋心底,她不曾刻意去挖掘,但就是會不時跑出來擾亂她的心情,一跑出來,她就壓下,再跑出來,就再壓下……
日陽漸斜,很快就天黑了,她用力捏了捏掌心,提醒自己回到眼前的丈夫,以及面對現實的,新的家庭生活。
「老爺,您方才進門時,瑋兒是想讓您抱的。」
「呃?」
「我想,您是因為慶兒也站在一塊兒,怕冷落了慶兒,所以先抱他。」琬玉大膽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她知道他客氣,她很是感謝,但有時候還是得顧慮到孩子的心情。「老爺,其實您不必這樣做,先到您跟前的是瑋兒,您卻不先睬他,孩子的感受十分敏銳,他可能覺得被您冷落了。」
薛齊一愣。他之所以先抱慶兒,的確是她所說的意思。
「瑋兒向來跟您生活,突然冒出弟弟妹妹,分散了父親對他的關照,他心思細膩,必然察覺改變,也許他感到害怕,所以變得更安靜。」
「哎,我太大意了。」薛齊搓著手,神色焦慮,直瞧著她,一逕地問道:「我該怎麼做?輪流抱?今天先抱慶兒?明天再換瑋兒?還是同時抱兩個?對了,可以的,我臂力沒問題,兩個孩兒也不重,他們盼著爹回來,不能讓他們失望的,可以後妹妹也嚷著要抱,我可該怎麼辦?」
第3章(2)
他自問自答,越說語氣越是高昂,琬玉又看得癡了。
沒有禮書規定孩子到了跟前,當父親的一定得抱起來逗弄說話,更何況他是一家之主,有其威嚴和地位,走上一大段路回家,他大可大搖大擺回房,換過舒適的袍服,坐在上位,再叫孩子過來請安。
「請老爺不必費神。」她維持慣有的拘謹語氣。「我一定會盡心照顧瑋兒,讓他感覺生活還是像以前一樣,沒有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也會教導慶兒孝敬父親,友愛哥哥,注重禮節,絕不再讓老爺困擾。」
「那就勞煩夫人了。」他話一出口,就覺得不妥,她將話講得太周全,以至於他只能禮尚往來,客氣回應,但這一來,好像將教養責任全丟給了她,他忙再補充道:「我是說,多謝夫人提醒,我會多留心孩子的。」
窗外光影轉為金紅,太陽快下山了,兩人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又是靜默,琬玉略感不安,這裡只有他們兩人,若他心血來潮,想拉她行周公之禮,她也不能拒絕,畢竟早就是夫妻了,可他們還陌生……
「如果老爺沒事的話,我……」她只想趕快離開。
「正好有事跟夫人說,這邊借一步說話。」
薛齊說著便走向大書桌,上頭整整齊齊地擺放著文房四寶,看來他每晚讀書寫字後便收拾乾淨的,另外還擱了一隻麻布椅褡撻,琬玉記得那是家保回來時背在肩上的。
「這是婚前岳父送來的嫁妝銀子。」薛齊從褡撻拿出一個小布袋,再從裡頭掏出一疊厚厚的紙,攤放在桌上,「我本不願收,後來是我爹收了,再轉交給我,裡頭有一些銀元寶,我怕不好使,便換了零頭銀票,正好銀價高,倒是多兌了些,一共是一千又三十六兩,給夫人收下了。」
「這?」
「嫁妝銀子本來就是你的。」薛齊將銀票摺好,塞回小布袋。「你和孩子剛過來,我不知道該為你們準備些什麼,這錢就讓你自己使。」
琬玉一直以為,他收了嫁妝銀子,應該會拿來翻修屋宅,買匹好馬代步,或是多請幾個丫環伺候,再不成,也會留著自己花用,如今卻是全數交給了她?
「還有,這是我這個月的餉俸,也一併給夫人支使。」
他又掏出一個鼓鼓的荷包,打開給她看裡頭的弔錢和銀兩。
「我的月俸是微薄了些,家用應該還夠,據我所知,一兩可買四石米,三把菜五文錢,街上一個饅頭二文錢,呵,我也不太明白,總是李嫂說缺錢買菜,我就拿給她,如今請夫人費心了。」
琬玉懂了,這正是她早有覺悟的事實,他娶她,目的就是要她當個薛家的賢妻良母。
「我會操持家用,請老爺不必操心。」她盯住桌上的錢,低聲問道:「可老爺身邊不是該留點花用?」
「衙門有供飯,我平生最大的開銷只在這間書房,若有買紙筆書籍的需要,再跟夫人拿了,總要妻兒生活無憂,再來花費其他的。」
一股熱流直往琬玉眼眶衝上去,猶如新婚那夜,她也有這種想哭的衝動,只因為他說了一句「慶兒也是我的兒子」。
生為女子,身無一技之長,念了書也無法仕進,只能仰賴父親和丈夫而活,如今他告訴她,以「妻兒生活無憂」為先,這不啻又是一個讓她安心過活的承諾。
他怎敢呀,許下一個又一個承諾,他果真做得到?永矢弗諼?
琬玉用力屏住氣息,將所有陡然竄起的激動情緒壓抑回去。
「對了,給你瞧瞧這個機關。」薛齊沒注意到她的神情,說話時已往書房後面整片牆壁的書架走去,站定在左邊角落,以目示意她過來。
她低垂著頭,移步過去,定睛在他伸手去拿的書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