琬玉此時見慶兒無恙,一顆高懸驚惶的心終於像是讓什麼給托住,安穩了,眼眶卻也莫名地酸澀濕潤了。
「老爺,我讓春香給慶兒換件衣服。」她低聲道。
「好。」薛齊放下慶兒。「我先回大廳,你慢慢來,不趕。」
不急,不趕,他的聲音始終溫厚和緩,不急也不趕。
琬玉有些恍惚,這一個多月來,父親催嫁,她倉促離家,然後車伕趕路,包括她在內,所有的人都在急,都在趕,趕得她焦躁緊張,心煩意亂,如今要成親了,她終於安定下來,不用再趕了嗎?
雪花飄零,漸漸地細了,疏了,星光透出厚雲,淡淡地染亮了夜空。
紅燭燃燒,喜字艷紅,在這個新房裡,新嫁娘並非獨坐等待新郎的到來,而是忙著照料她的兩個孩子。
新郎新娘皆是再娶再嫁,兩家早已取得共識,免了迎娶的繁文縟節,簡單隆重即可。薛老太爺特地從宜城趕來主婚,盧尚書也過來觀禮,新人拜過天地,祭過祖先,由盧府的廚子擺上一桌家宴,就算是正式成親了。
但琬玉一刻也坐不住,她勉強陪了父親和僅僅喝了一口酒,吃了兩口菜,便退席回房。
「嗚。」小女娃兒哭了一聲,吸了吸鼻涕。
「妹妹乖乖睡。」琬玉柔聲哄勸,俯身親了親那張小臉。
被困客棧那幾天,妹妹生了病,才剛退燒便趕路上京,一路顛簸折騰,連她這個大人都深感舟車勞苦了,更何況是個才週歲余的小娃兒呢。
章大夫調了藥方給妹妹調養身子,雖是味甘好入喉,她和春香還是費了一番力氣,這才喂妹妹喝完藥湯,又讓妹妹哭出一身大汗。
她心疼地將小女兒摟進懷裡,柔聲哄道:「妹妹換乾淨衣裳了,好好睡上一覺,明天起來,娘再給妹妹吃糖糕,好不好?」
「呵。」小女娃綻開憨甜的笑容,擠進了娘親香香的溫暖懷抱。
「好好玩喔。」那邊慶兒已經自己玩了起來,他推過椅凳,爬了上去,興匆匆地抓住挽結在柱子上的紅綢布,一拉——「哇,娘,你看,掉下來了耶,好長。」
「慶兒,快下來。」琬玉氣急敗壞地叫他,拉下代表喜事的紅綢布不重要,慶兒搖搖晃晃站在椅凳上才危險。「妹妹在睡覺,不要吵。」
「喔。」慶兒抓著紅綢布,爬下椅凳,他很乖的,不會吵妹妹睡覺。
乖孩子就可以吃糖,他摸到桌邊,踮起腳尖,大眼骨碌碌轉了一圈,小手這邊抓抓,那邊摸摸,拿到的果子全往口袋裡送。
當然了,他嘴裡也送進了兩顆糖,笑瞇瞇地咂了咂舌頭,忽然覺得那張凳子黑漆漆的很醜,於是小心地放倒凳子,四腳朝天,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再拿起紅綢布,賣力地往椅腳繞了起來。
「小姐,我回來了……」春香捧了一個大托盤進門。
「噓。」琬玉和慶兒趕忙噓她。
「噓。」春香見小姐抱著妹妹,也趕緊噓自己一聲,躡手躡腳走進房間,再輕輕地將托盤裡的食物——放到桌上。
妹妹哭鬧了半天,很快就睡著了。琬玉輕柔地將她放在床褥上,拉過軟被仔細蓋好,仍疼惜地摸摸那圓胖的粉嫩小臉。
「小姐,吃點東西。」春香輕聲喚她道:「我去回老太爺說,你要照顧小小姐沒辦法出去吃酒,老太爺不太高興,薛大人倒是幫你說話,說孩兒要娘照料,還親自幫你挑了這幾盤菜要我送來。」
幾個小盤裝有蝦仁豆腐,豆苗雞丁,還有瀝去滷汁的火腿肉片等等,看起來就是可口好下胃。
「我是餓了。」琬玉來到桌邊坐下,管它是誰挑的,捧起飯碗就吃了起來。「春香,你也很餓了,一起吃吧。」
「薛大人還說你一定得喝碗熱湯,怕你方才空腹喝酒傷胃。」
看著那盅被推到眼前的清湯魚翅,琬玉怔忡了下。
「小姐,我覺得。」春香這幾年陪小姐在房裡吃飯,邊吃邊聊很習慣了,一落坐就笑嘻嘻地道:「薛大人很好,很不錯呢。」
「嗯。」琬玉捧起碗,啜了一口湯。
「真的很不一樣,可能是當大官的人,也可能是年紀大比較穩重,跟以前的姑爺比起來,薛大人他……」
「春香。」
「是是是。」春香趕緊吞下一大口飯,讓自己閉嘴。
這兩年來,小姐完全不提姑爺,也不問姑爺跑到哪裡去了,甚至只要有人提到「江四少爺」或「姑爺」,她便一句話都不肯再說了。
原以為小姐再嫁,應該寬心些,她一時忘形,卻犯了小姐的禁忌。
「小少爺不吃嗎?」她為自己打破僵局。
「我怕他餓著,桌上果子就隨他吃了。」琬玉總算露出笑容,努努嘴,「你瞧他挺了個小肚子呢。」
「小姐。」春香驚呼的不是慶兒的小肚子,而是餓昏頭的她這時才發現滿桌狼藉。「這是你和薛大人要吃的『早生貴子』呀。」
新婚大喜,該有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一應俱全,還有向盒糖餅和瓜子,熱熱鬧鬧地擺滿了一桌,此時卻是掀了盤蓋,空了碟子,散了瓜殼,她方纔還為了方便擺菜,完全不留心,全給推擠到了桌邊去。
「趕快吃吃再收拾。」琬玉也明白春香的意思,唉,又得趕了。
「嗚,紅棗籽兒,你快快生出一株棗樹來啊。」春香發起愁來。「我得去問李嫂要……咦?」
琬玉隨春香的視線看過去,門板那邊探進了一顆小孩兒頭。
「是薛大人的兒子?」春香站起來,疑道:「不是在前頭吃飯嗎?」
「呵。」忙著幫椅凳穿紅衣的慶兒一見到年齡相近的瑋兒,立刻好奇地跑了過去。
瑋兒馬上縮回門外,琬玉也走過去。她在大廳拜堂時,一心掛念妹妹,倒沒注意到有一個小孩兒——如今也是她的孩子了吧?
她不覺放柔了聲音道:「外頭冷,進來吧。」
第2章(2)
瑋兒站在門牆陰影處,小頭顱垂下,模樣兒似乎不理人,一隻小小的右手臂卻伸得長長的,將一個小盒子遞到慶兒面前。
「給我?」慶兒開心地圓睜大眼,伸手就拿了過來。
盒子一離手,瑋兒拔腿就跑,小身子一溜煙轉過了屋廊角落。
「你……」琬玉想喚他,卻不知他叫什麼名字而作罷。
小小身影遁入了黑暗裡,幾乎看不到完整的輪廓,好似那孩子不是跑掉,而是讓周圍黑黝黝的屋院給吞噬不見了。
琬玉扶著門框,愣看這個陌生的院落好一會兒,這才掩起房門。
「哇嗚,拿開啦,救命啊。」春香突然哇哇大叫。
「春香。」琬玉拿眼瞪她,趕忙走到床邊看妹妹是否被吵醒。
「嗚……」春香縮到了屋角,委屈地眨眨眼。「小少爺嚇我啦。」
「娘,這啥蟲。」冷不防,慶兒伸手到娘親眼下。
「哇嚇。」琬玉也低聲驚叫,身子忙往床鋪一縮,被一隻躺在慶兒小掌心上的大蟲嚇到了。
「嘻嘻。」慶兒拿指頭撥了撥那只蟲子。「不動了。」
「呼,是蟬殼。」琬玉看清楚了,舒了一口氣,解釋道:「樹蟬要蛻殼才會長大,這是蛻掉後的衣服,慶兒你看,樹蟬就是長這個樣子的。」
「哇。」慶兒這下子不敢亂碰栩栩如生的蟬晏嬰了,而是小心翼翼地捧著蟬兒,仔細看了又看,再放到小盒子裡。
「盒子放著,口袋裡的果子拿出來。」琬玉拉過小人兒。
「嗚?」小嘴噘了起來。
「糖粉和蜜漬弄髒衣服了。」琬玉幫兒子掏出口袋裡的果子,再拉起小手臂,脫下小紅襖,「反正這衣裳只穿一天,洗一洗就等著過年再穿了,春香,你幫我找慶兒的衣裳。」
「好。」春香放下正在撕咬的雞翅,吮了吮指頭,東張西望要找塊乾淨的布巾擦手,叩叩的敲門聲傳來,她忙先過去開了門。
「一定是李嫂,她說要帶我認這宅子……」她的手指咬在嘴裡,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前頭的男人。
「你們在用飯?」薛齊並沒探進門,而是中規中矩地站在門外。
「沒沒沒。」嗚嗚,是老爺來了。春香的牙齒咬上了指頭,這才如夢初醒,人家在洞房花燭夜了,她完全是多餘的。
「啊,老爺請進,我收拾好就離開。」她慌張地轉身。
不只她是多餘的,小少爺和小小姐也是多餘的,她飛快地掇起托盤,一手將桌上殘渣掃落,巴不得自己立刻消失,免得杵在這邊礙事。
可她抱了妹妹,拖走小少爺,要去哪裡睡覺啊?她還得準備妹妹的小衣,尿布,撲小屁股的香粉,有小姐香味的小暖被……嗚,好多東西。
薛齊見她緊張的模樣,忙道:「春香,不用收拾,你們慢慢吃,我只是過來看是否一切妥當。」
即使他這麼說,琬玉見他到來,也明白接下來該做什麼事。
她早已沒有初嫁新婦的羞澀和期待。夫婦之道,人之倫常,她鎮定地移動腳步,來到已是拜過天地,成為她丈夫的男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