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按正常程序復職,就讓吏部安排。」他淡淡地道。
「現在是陳繼棠的天下了。」翟天襄望看外頭漆黑一片的宅院。「皇上當年即位,便一心整肅吏治,在我手中是整頓了不少,卻又帶出一批新權貴……唉,權力這東西,很美啊,當你得不到時,很是渴望,越發想要得到,等拿到了,更是捧在手心裡的珍珠寶石,怎麼也捨不得放掉。」
薛齊靜聽他的感慨,權力虛名太累人,他只珍惜家中美玉。
「現在皇上要的,不是這樣的臣子。」翟天襄神色一正,原是蒼涼無力的聲音轉為堅定:「若陳繼棠不能看清這一點,恐怕又是一個江老大人,又是一個翟天襄。」
恩師終於懂了,但已太遲,薛齊只能為恩師惋惜。
「你還是很用功。」翟天襄又道:「你這幾年寫的《刑律析說》,《歷代疑案集成》,《天朝懸案錄》,都傳到京城來了,我也看過了。」
「學生不才。」薛齊驚喜不已,「還請老師指教。」
「你寫得很好,我沒什麼可以指教,倒不知皇上看了沒。」
「幾本薄冊,大概沒機會傳入宮廷。」薛齊並不指望。
「很久以前,那個誰……」翟天襄想了一會兒,「對了,王武信被誣陷的案子,你寫了奏摺說辦案程序有問題,皇上也向我問過你,可是前年,皇上在上千個縣令裡,又無人舉薦,竟圈了王武信為監察御史。」
當薛齊得知王武信調任都察院御史時,他還寫信去道賀,而王武信赴任後,兩人依然書信往來頻仍,這次上京,他也會去找他敘舊。
「朝廷需要像你們這樣的人。」翟天襄望著他。
「有機會的話,願能為朝廷效力。」薛齊頓生滿腔熱情。
「我後日一早離京,你就別來送了,有空寫封信報平安吧。」
「學生一定會寫信問候恩師,還請恩師保重。」
薛齊走出大門,最後一次回望黑夜裡的太師府。
一個偌大的府第,沒點上燈,暗影幢幢,宛若已消失在黑暗裡。
官場上,來來去去,有恩有怨,前代權臣倒下,後代權臣再起,爭的不過是數年風光罷了,最後,所有的人與事終究會如風消散。
那還爭什麼呢?不如認真過活,紮實做事,不求青史留名,但求無愧於心,利益國事民生,也不枉他讀書仕進的初衷了。
春雨淅瀝,泌出泥上芳香,薛齊才回到宜城薛府家門,便遇見了一個不速之客——江照影。
他接下了他所送上的狀子,此時正攤在書案上,字字詳讀。
字裡行間,彷彿出現了江照影站在雨中的孤獨身影,也不知道為了等他出現,他等了幾個時辰,還是幾天了?
沉靜,孤絕,穩重,像一株深山裡的蒼松,靜靜地站立在那兒,任憑風霜雨雪吹打,他依然屹立不動。
這不再是過去傳說的浮浪玩樂江家四少爺,而是一個歷盡世事艱難的沉著男子。
看完狀子,他已明白,江照影為了深入調查油坊被佔一事,不惜故作放浪,任人唾罵恥笑,甚至再度讓喜兒誤會。
目的,就是為了將油坊還給喜兒。
此等真心,他絕無可能忽視。
「齊。」琬玉走進書房,欣喜地喊了他。「怎地一回來就鑽進書房?」
「啊!」他心頭一跳,立即掩起狀紙,又拿來紙鎮壓住,抬頭笑道:「我進門時,突然想起一件事,趕快進來查書。」
「那我不吵你了。」琬玉知他習慣,轉頭就走。
「琬玉,我明天還要上京。」
「又要馬上走?」她十分驚訝,又往他桌前走來。
「有急事。」他怕她走近桌案,會看到狀紙,便起身向前。
既知江照影隱瞞的用心,又怕讓琬玉擔上了心,所以他並不說破,還嚴密吩咐隨行的家保也不能說,不然這個憨實的老家人只要吐出一個字,怕會讓春香揪住耳朵問個沒完沒了了。
「是復職的事?」琬玉問道:「你這回上京,結果如何?」
「喔。」他很快想到了說法,「暫時還沒結果,本來吏部要我回家等候消息,後來又聽說我寫了幾本書,便要我呈上去,我便回來拿了。」
「你叫家保回來拿就成了呀,還巴巴地跑了這趟路?」
「想你和孩子。」
這句話真實不假,說出來之時,他已緊緊地摟住她的嬌軀。
深深吸聞了熟悉的軟馥馨香,他所有的疲憊立即一掃而空。
「琬玉。」他往她臉頰唇瓣吻了又吻,歉然地道:「我明天一早就走,還得寫些東西。」
「那我囑咐孩子別過來吵你。」她怕他用功起來,又要廢寢忘食。
「吃晚飯時,會出來吧?」
「會的。」他逸出微笑,又捏捏她的手。「記得過來喊我。」
只怕他會吃得匆忙,琬玉感到憂心,每次出門回家就要找老婆,抱孩子的他,能有什麼大事讓他忘了找他們,一回來就悶頭鑽進書房?
應該是他非常不順利的復職之事吧。
「琬玉,沒事的。」他看出她的擔憂,「我很快就回來,等我。」
「好。」她不願再添惹他的煩心,「家裡很好,你做你該做的事。」
「謝謝夫人了。」他摸摸她的臉。
「老爺去忙吧,我不吵你。」她笑著推開他,讓他忙去。
薛齊回到桌前,翻開狀紙,眉頭又緩緩地蹙攏了。
第10章(2)
京城,都察院御史王武信宅邸,擺了酒菜招待好友。
「王兄,這案子務必請你多多幫忙了。」薛齊抱拳道。
「薛兄放心。」王武信道:「我上頭的左俞都御史很敬佩你,我們還一起討論過你的幾部大書,你下午送了狀子來,我立即上報,他也簽上了,明天應該就會分派查案,我一早再催催,就怕曠日廢時,會出人命的。」
「多謝王兄了。」薛齊亦是擔心具狀人的安危,這才趕來送狀。
「這個江照影的名字很熟,好像在哪裡聽過。」
「他是我家慶兒,珣兒的生父。」
「你孩子的生父?不就是你嗎?」王武信轉了一下腦筋,總算記起了這位好友的婚姻狀況,不禁大叫一聲:「啊,是那個江家……」
「正是。」
「薛兄啊薛兄。」王武信這聲薛兄,充滿了無限感懷。
也就是這樣敦厚的至情至性,才能夠為了營救不相識的他,不惜得罪了翟太師,這等恩情是他永遠也報答不了的。
「不管是誰,結識了你,都是福氣。」他舉起酒杯敬他。
「王兄哪兒的話。」薛齊也舉杯笑道:「凡事盡我能力,盡我本分,唯此而已。」
「好個唯此而已,但願百姓和朝廷都有這份福氣。」王武信干下一杯酒,神色轉為關切。「你再去吏部問了嗎?」
「給你送狀子後,順道過去問,理都不理我,嗟。」薛齊很難得地出口怨氣,「他們總是說,你回去等消息,有缺就通知。」
「可歎我官位低微,沒認識什麼大人物,這御史還是皇上點來的,給的有點莫名其妙呢。」
「這是王兄政績卓越,皇上注意到了。」薛齊低了頭,拿酒杯在手掌中轉了轉,「我也不是一定要當官,家裡有田地,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有空寫寫書,也不錯。」
「薛兄別氣餒,一定有職缺的。」王武信趕忙安慰。
「噯,喝酒吧。」薛齊不想再談,自己倒了一杯酒。「鄭兄他也熬出頭了,聽說在江西按察衙門頗受重用。」
「鄭兄給磨了心志,長進了。」王武信想到曾被貶為他的縣丞,因而結交的好友鄭恕,笑歎道:「我又何嘗不是?總是受過了傷,這才能琢磨出一條當官的應對進退之道,既能堅守望理念,又能全身而退——不過,還是很難呀。」
談起官場種種,不合時宜的他們又感慨萬千。
「老爺。」門口匆匆跑進了王府家僕,緊張地道:「老爺,有個宮裡的公公要找薛老爺。」
薛齊和王武信十分詫異,立刻來到大廳,一見到那一身正式的宦官服色,立即知曉這是皇上身邊的太監。
「薛大人,您還真難找。」許公公還在抹汗喘氣,「俺差點往宜城去了,聽說您又來京城,再從您家宅子找到這兒來了。」
「勞煩公公一路奔波,這邊請坐。」王武信代為招呼。
「俺不坐了,還趕著回宮覆命。」許公公拉起嗓門,宣示道:「薛齊聽旨,皇上口諭,著薛齊明日未時一刻到文心閣面聖。」
午後,薛齊一身布衣進宮,拜見了當今皇上。
「薛齊,平身,今天君臣談心,不拘大禮。」皇帝示意太監擺上椅子,微笑道:「你坐。」
「謝皇上。」薛齊戰戰兢兢坐了下來。
文心閣是皇上批閱奏章,召見內閣大臣問事之地,皇上找這種地方跟他「談心」,恐怕用意很深吧。
「朕讀了你寫的《歷代疑案集成》和《天朝懸案錄》。」皇帝開門見山說道:「一夜還沒讀完,隔日早朝竟還想看到底那件案子結果怎麼了,迫不及待要下朝去看,總算花了三天三夜,細細讀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