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現在,那折子上的話未變,他卻不火大了。
他放下了硃筆,身子微微往後靠向了龍椅椅背。「擱下吧。」
「是。」小佑子像送觀音似的擱下了那冰碗,接著彎著腰恭敬地退了幾步,往旁站到他師父尚德海的身邊去了。
伴君如伴虎,他今夜是深刻體會到了,以前他師父怎麼傳授,他都無法心領神會,而今晚他完全可以融會貫通了。
稍早,皇上在鳳儀宮蹭飯時那是如三月春花,可沒過兩個時辰,氣沖沖離開鳳儀宮時便成了九月飛霜,嚇得他們大氣不敢喘一個,彷彿連放個屁都會被拖出去問斬似的。
然後,便是現在了。
冰碗還沒來之前,皇上像要把折子都用他自個兒的眼睛燒了,神奇的是,冰碗來了之後,皇上那像陰間來的臉色瞬間就柔和了。
宇文瓏根本不知有人在偷偷打量他,他旁若無人的瞪著那冰碗,像要把它看出洞來。
所以,她知道他沒有召雲妃侍寢?也知道他在御書房裡認真的批折子?可能還知道他氣得未用晚膳,所以才會送這冰碗來。
她這是……在關心他?
他低眉沉思了一刻,忽然覺得坐不住了。
「皇上,您這是要、要去哪裡?」主子突然起身離座,尚德海和小佑子這對師徒都有些反應不及。
尚德海忙問道:「皇上這是要回寢宮歇息了嗎?」
「朕去去就來,爾等不必跟來了。」宇文瓏已經快要走出御書房了。
「啊?」饒是尚德海這樣經驗老道的大太監,也是滿臉的錯愕。
他的差事就是跟著皇上,無時無刻的跟著皇上,皇上這會兒不讓他跟是什麼意思?要去何處為何不能讓他也跟著?
宇文瓏已離開了御書房所在的晴光殿,而且他並非從正殿門走出去,而是跳窗而出,好不讓侍衛察覺。
原來輕功就是要用在這種時候啊,他突然不恨教他武功的師父把他逼得那麼狠了。
由御書房到鳳儀宮只是幾個起落之間的事。
只是,要瞞過鳳儀宮的侍衛隊長陸霜林卻不是簡單的事。
「皇上?」陸霜林察覺有異,躍上金瓦查看,發現來人竟然是皇帝,她雖詫異,但立即在原地站定,還劍入鞘,單膝下跪,拱手一揖,「卑職見過皇上。」
她是皇上安排給皇后的侍衛,皇上自然是她的主子,只不過她要保護的對象是皇后。
宇文瓏示意她起身,手一揮,吩咐道:「下去吧,當沒見過朕。」
陸霜林蹙眉,嘴角微翹,頗不認同地搖了搖頭,「皇上這是何苦?」
「大膽。」宇文瓏裝出面色不悅。「你又知道什麼了?」
陸霜林沒在怕。「卑職什麼都知道,皇上暗戀皇后娘娘都多長時間了,過去不就是因為娘娘,您死活不肯娶妃嗎?如今娘娘好不容易成為您的皇后,皇上為何不跟娘娘說清楚,偏要在此行如此有失君儀的蹩腳之舉,而娘娘卻是半點也不知皇上心意,根本徒勞無功。」
宇文瓏一下被拆穿,臉上登時有些掛不住。「好!朕問你,如果一個你不喜歡的人,說他戀慕你已久,你會如何?是會不屑一顧還是歡歡喜喜地接受?」
旁人不會明白的,他這是「皇上心裡苦,皇上不說啊」。
陸霜林想了想,點了點頭,「卑職明白了,卑職這就下去,皇上請自便,只不過不要待得太久了,這樣對娘娘很失禮……」
宇文瓏瞪著陸霜林如大雁飛去的身影。
丫頭,以為他要看多久?他又不是變態,他只不過想安安靜靜的看她一眼而已。
他悄無聲息的揭開一片金瓦,頓時蹙起了眉頭。
她果然又在看卷宗了,這般的不聽話,如此折騰自個兒的身子,那腿傷何時才會好?
「娘娘,歇會兒吧!也該喝藥了。」多蘭把裝湯藥的碗呈上。
言少輕微皺眉心,把湯藥喝完,擱下湯碗這才問道:「皇上可有把冰碗退回來?」
聽到她問起自己,宇文瓏整個人精神都來了。
不虛此行,真是不虛此行……
「沒呢,娘娘。」多蘭欲言又止,「只是……」
言少輕目光平靜,「但說無妨。」
「是。」多蘭這才道:「奴婢回來時正巧聽到雲月宮的兩個宮女在說話,說娘娘霸著皇上,不讓皇上召幸雲妃實在好沒道理,說雲妃心裡委屈,但心太軟,不願去請太后主持公道,只能讓娘娘一直欺負。」
宇文瓏一時氣急敗壞,想跳下去解釋,是他不想召幸任何人,把這帽子往少輕頭上扣,那雲妃是腦子被門夾了吧?
他是皇帝,他要不要召幸,是皇后能支配得了的嗎?
「也不怪雲妃會誤會了。」言少輕一歎,不見火氣。「雲妃與我一同入宮,至今未獲聖寵,自然會認為是我從中作梗了。」
「娘娘,難道由著他人誤會娘娘嗎?」多蘭深知主子心性,很為主子抱不平。
「我何嘗不知,皇上雨露均沾,才是後宮和諧之道,可皇上不肯去,又豈是我能勉強的?」言少輕苦笑。
「只是這番話,即便我向雲妃說破了嘴,她也不會信,且有越描越黑之嫌,不如不說來得好。」
宇文瓏心口頓時像是壓上了石頭。
原來他不肯召幸,帶給她這麼大的困擾,可是,他也不願為了消除她的困擾而召幸別的女人。
以前他可以放蕩,因為他從來不認為少輕會來到他身邊,誰知她真的來了,他便想把最美好的給她,包括他自己的身子。
過去的,追悔已無濟 於事,但未來,他要他們是彼此的唯一,因為其他女人原本就對他毫無意義,所以他不能碰雲妃—— 這也是他皇兄臨行前告知他的,他說少輕是我朝最為特別的女人,想法自然與世俗不同,若想得到她的傾心真愛,那麼就只能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她才會真正地對他開啟她的心門,將他放在她的心上。
說到這個,他就不得不把他皇兄恨得牙癢癢的。
他皇兄明知少輕的心性,又怎麼能先讓他當皇帝,再把少輕給他,這麼一來,在他登基時納的嬪妃,他要如何收拾?
因此,他不免強烈懷疑他皇兄如此安排,根本是故意給他添堵的,他皇兄大可以在他登基時便把少輕指給他為後,這麼一來,他要整個後宮只有皇后一人,也沒人敢說半句,但皇兄偏偏沒那麼做,要走了才搞這麼一出,還大言不慚的說是為他圓多年來的夢想。
如今,為了得到少輕的真心,他要收拾的女人有三個,想到那三個女人他是怎麼招惹來的,他就忍不住歎氣。
日子回到六個月前。
那時,他是皇帝,她還不是皇后,是他的臣子之一,是朝廷重臣,他的女相。
那一日,散朝後,他很失意,因她把臨江峽水患分析規劃得井井有條,群臣附議,顯得他這個皇帝很無用似的,面對出色的她,他自卑,她憑藉著自身的才能走到了一國之相的位置,而他卻是靠他皇兄禪位才成了皇帝,根本是雲泥之別,想到她會怎麼看他這個皇帝,他就很悶。
退朝後,他看到她和陸宸一塊離開,兩人有說有笑的走向朱雀門,她還開口邀陸宸一起去臨江峽巡視江防。
由京城去臨江峽,至少要乘船十日,一來一回,這表示他們少說會在船上形影不離二十日。
他很不開心,獨自喝了些酒,剛巧梅嬪說她生辰,請他過去落梅宮熱鬧熱鬧,他便去了,又在梅嬪勸酒之下,喝了更多的酒。
那一夜,他不勝酒力,宿在了落梅宮,他把梅嬪當成了少輕,他記得自己對身下的人兒激情又霸道,梅嬪又驚又喜的承歡,不出一個月便診出了喜脈。
當時他不以為意,左右他母后常問皇孫在哪裡,索性就此給她個交代。
日子再回到四個月前,相同的情況又來了,下了朝,她又與陸宸一起走,宮廊邊,他親眼看到陸宸為她取下落在她朝帽上的落葉,兩人相視一笑,端的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雙璧人。
他們,就在他眼前並肩談笑著遠去。
那一日,他心裡一直憋著一簇邪火無處發,也不知自己在朱漆柱後站了多久,吹了多久冷風,他的拳頭攥得死緊,這時秀嬪和宮女遠遠而來,撞進他的眼底,當夜他就召幸了秀嬪,同樣不出一個月就診出了喜脈。
除了梅嬪、秀嬪,第三個便是從大越嫁來的芊妃了。
她是大越的嫡公主,在她入宮的那一日,他便臨幸了,之後不多不少,一個月召寢一次,算是給個交代,並在她飲食裡下了方子,因此她不可能有孕。
如今這些女人,都讓他越看越心煩,而且懊喪莫及。
要是知道少輕會來當他的皇后,他一個女人都不會要,也不會讓自己如今陷入這為難的處境裡。他最恨她的識大體,她竟要他去翻別的嬪妃的牌子,難不成,他跟別的女人共赴雲雨,她半點都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