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之旭默默聽著,黑眸裡染上一絲難以察覺的柔情。她的手藝有多好,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要吃過她做的東西,會忍不住發慌,怕再也吃不到這樣的美味。
「其實說來說去都要怪石掌櫃,」說著說著,有人皺眉歎氣。「還不都是他叫過一次給大夥兒嘗,害我們像中蠱似的,幾天沒吃就不對勁。要不然,元老闆給少爺戴綠帽,我們恨她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還去光顧她的生意?」
已捧著碗在旁邊偷偷大啖的石掌櫃聽到這些話,一口面差點噴出來。哪壺不開提哪壺?少爺對夥計們寬厚,不代表他們可以口無遮攔啊!
「吃飽了還不快去做事?想偷懶啊?」石掌櫃怒聲打斷他們的話,站起來趕人,偷偷瞄了主子一眼——沒生氣,還好還好。「快、快、快,吃完的全出去!」
心思不夠細膩的漢子們,不懂掌櫃為何突然發飆,只好囫圇吞面,陸續離開。
知道掌櫃在顧慮什麼,黎之旭自嘲一笑。
其實他們可以不用擔心的,經過時間的洗練,他已學會如何把情感埋在內心的最深處,在聽到有人提起往事的不堪時,依然可以維持無動於衷。若不如此,他要怎麼熬到現在?要怎麼做到活在世上,而能不被她給的傷害擊潰?
只有在見到她時,壓抑不住的情感才會爆開,殘酷地逼他面對過往,讓他失了理智。因為,那會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她捨棄了他,用背叛捨棄了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感情。
「少爺,我先出去忙了。」見人走得差不多,石掌櫃也準備離開。
「石叔,」黎之旭喊住他。「等會兒你告訴大家,以後若是想吃元家面,就提早一天通知廚房不用開伙,面錢由公帳來出。」
「太好了!」最後一個留下收拾碗筷的人聽到,樂得拍手叫好。
石掌櫃愣了下,望著黎之旭,不知該說些什麼。
在黎氏待了近二十年,他等於是看著少爺長大的,少爺身上發生什麼事,他全都一清二楚,包括少爺娶親時的喜悅,以及……妻子紅杏出牆時的痛苦。
當年,得知被下休書的少夫人在船運行鄰近開了間麵館,所有的弟兄都氣到只想上門砸店,哪可能花錢買面吃?卻有一天,少爺叫他過去,說廚子臨時請假,沒辦法供膳,要他去元家面叫東西給大夥兒吃。
這一吃,把大夥兒的恨意連同美味的面一起吞掉了大半,後來有人想再叫,附和的人只有小貓兩、三隻,還被其他人罵了個狗血淋頭。沒想到,一次、兩次,叫的人越來越多,罵的人越來越少,後來,禁不起美食的誘惑,連他也陣前倒戈。
他一直以為那一次少爺是因為附近沒有什麼賣吃的店家,不得不讓他去元家面買,直到後來有次偶然和廚子聊起,才知道那天少爺是特地放廚子假。
他想不透,對一個因撞破姦情被下休書的妻子,少爺應該恨之入骨才對,為何要這樣暗地幫她?何況,要不是少爺默允的態度,弟兄們對元老闆的憎惡不會消退得那麼快。
「石叔,還有什麼問題嗎?」得不到回答,黎之旭看向他。
「沒、沒問題。」石掌櫃只能把疑問放在心裡,他不想再害少爺憶起那些不堪的事了。「我出去了。」他轉身走出內室。
「少爺,我也出去了。」留下收拾的人弄好,也要隨後離開。
「誰還沒吃?」黎之旭看到桌上的那碗麵,開口問道。
「喔,那是元老闆弄錯多送的。」鬧了這麼大的風波,大家早忘了這碗麵的存在。「可能晚點看哪個弟兄肚子餓,再吃了它吧。」覺得主子對元家面一定沒興趣,那人不敢客套問他要不要吃,彎身鞠躬,走出內室。
黎之旭看著那碗麵,直到腳步聲去得遠了,才上前拿起銅壺,緩緩將裡頭的湯汁注進碗裡。
原本已經乾硬沒了賣相的面被黃澄的湯汁稍微浸泡,再拿起筷子把面和配料拌開,一碗翠綠的雪菜面重現眼前。
聞到熟悉的味道,黑眸染上些許迷離,黎之旭端起碗,先喝了口湯,湯已經沒那麼熱了,但那味道、那香氣,一如他記憶中的美好。
她還記得他最愛吃她做的雪菜面嗎?簡單,卻又有著豐富的好滋味。以往,在他忙到沒有食慾時,她總會下廚做雪菜面,軟硬兼施地哄他吃下。
剛剛,他是否該慶幸石掌櫃的介入,讓他得以不將冷絕的字眼說出?
她不該逼他,她該懂的,他若開口,劃清界線是他唯一能做的。但,這也是他最不想做的。因為只要一說出口,就等於親手斬斷了彼此的關聯。
她可以不用執著的,有哪一次他真的對她下過禁令?會找她麻煩,不是為了將她逼到走投無路,他只是,只是想藉著針鋒相對和她有多一些交集。
唯有這樣,他才能說服自己,同時也說服別人,他不愛這個背棄他的妻子,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為了折磨她。
他恨她的傷害,但更恨自己,無法真正將她自生命中抽離。
黎之旭一口一口緩緩地吃著,把對她的情,還有她給的痛,透過這深愛的味道,獨自一一品嚐。
第二章
「歡迎下次再來——」
元綺站在門口,笑盈盈地送走最後一位客人,隨即轉身拿下短簾,走進鋪子,將店門關上。
下午是元家面的休息時間,趁著這個空檔打掃整理,並為晚上的營業備料。
「阿綺,外頭天氣怎樣?」一名忙著抹桌子的婦人問道。
「日芒照得我睜不開眼呢!」元綺笑應,走到櫃檯後,拿出算盤和記帳本,開始結算今天中午的收入。「下了幾天雨,總算放晴了。」
「哈,梁嬸你輸我一百文!」另一個掃地的姑娘小霜聽到,拍手叫好。「我說今天過午雨會停你就不信,還硬要打賭。」
「稍早阿綺送面出去,明明還下著雨啊……」梁嬸叨念,放下抹布,掏出一百文。「拿去拿去,讓你買點胭脂水粉打扮打扮,都二十歲了還嫁不掉。」
「我嫁了你才要煩惱吧?少了我,你們哪裡忙得過來?」平常說笑慣了,小霜也不以為意,笑吟吟地把一百文收下,轉頭看向元綺。「綺姐,你說對不?」
「誰說的?別把錯賴在我身上。」元綺故意說得冷淡,眼梢卻滿是掩不了的笑意。「要嫁儘管嫁去,沒人會留你。」
「看吧?嫁不出去就別找借口啦!」梁嬸好得意。
「就當是說來哄我的嘛,有那麼難嗎?」小霜不依跺腳。
「因為我們都真心希望你能有個好歸宿。」元綺溫柔笑道,臉上的戲謔神色已被真誠取代。「月老只是忙了點,總有一天,它會發現它竟漏了這麼一個好姑娘沒許配對象,到那時候,我絕對不留你,還會送上一個大紅包。」
小霜的父親早逝,母親又長年臥病在床,身為長女的她,一肩挑起家計重責,因為這樣,錯過了婚期,成了媒人不想碰的燙手山芋,還受盡嘲諷指點。
「還是綺姐對我最好。」感動溢於言表,小霜掃地掃得更賣力。
「你忘啦?月老不敢踏進咱們這兒的。」明明心疼小霜,又說不來柔軟的話,梁嬸只好用調侃來表達心裡的關懷。「想嫁人,你得先離開才成,老跟我們這群人混,好姻緣要怎麼找上門?」
「不離開不離開,我要待在這裡一直煩你!」小霜對她扮了個鬼臉,兩人又吵了起來。
見狀,元綺嫣然一笑,任她倆吵去,低頭繼續算帳。她知道她們是感情好才老是鬥嘴,要是哪天兩人都不說話,那她才要擔心呢!
「別吵了,吃飯,吃完還得忙呢!」廚房走出一名約莫三十多歲的婦人,端著擺滿菜的托盤走出。「咱們都半斤八兩,寡婦、棄婦、老姑婆、下堂妻,每個都是月老處理不掉才丟到這兒,它哪有臉踏進來?」
「我,年輕的老姑婆。」小霜首先舉手招認,走到桌旁用力一聞。「嘩,楊姐,你的手藝越來越進步,快跟綺姐煮的菜一樣好吃嘍!」
「我,寡婦。」梁嬸忙著布筷添飯。「阿綺,快來吃飯了,等會兒再算。」
「我,丈夫跟狐狸精跑掉的棄婦。」楊氏坐下,向元綺睨去。「咱們這是物以類聚還是孽緣?」
大家都那麼踴躍,她怎能置身事外?
「下堂妻當然非我莫屬。」元綺強忍笑意,收好帳本,走到桌旁坐下,煞有其事地認真答道:「我看八成是麵館風水不好,才會一群孤苦無依的女人全累到這兒來。」
世俗對女人總是多了分嚴苛,沒有丈夫、沒有歸宿不是梁嬸她們的錯,但在刻板無情的禮教規範下,她們卻成了異類,沒人願意對她們的困境伸出援手,反而還多加刁難。
她們只想找份餬口的工作,卻處處碰壁,見她一個女人家獨自撐著這間麵館,覺得同病相憐的她或許可以收留她們,就算她在京城的名聲差到令人髮指也顧不了,接連上門詢問,先是梁嬸,再來是楊姐,然後小霜也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