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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深雪

  她一直叫了很久很久,才有人走進屋內幫忙。那些人把血肉模糊的Eileen背起,跑了兩條街找大夫治理。無人理會陶瓷,她一邊擦眼淚一邊哭喊著,試圖跟隨成年人的步伐前進。但她走得很慢很慢,還在中途迷失方向,她根本不知道該怎算好。

  世上她最愛的人遭逢厄運,而她完全保護不了。

  The  sad  fate(5)

  她哭喊得嘴巴空空洞洞,聲聲淒厲。她站立在街頭,領受著命運帶來的無助。

  怎麼辦……怎麼辦……悲苦至此還可以怎麼辦……

  好心人把Eileen安置到妓院的地牢,陶雄不夠膽闖進去又斬又殺。Eileen昏迷後醒來,當一張開眼,她就認得這個角落。當初,陶雄把她由碼頭檢回來之時,也是被安置於此。頃刻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她的右眼流出眼淚,而左眼滴出膿水。

  陶瓷伏在母親身旁飲泣,Eileen聽見她的哭聲,就伸手輕撫她的頭髮,於是,陶瓷便掩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事到如今,Eileen仍會把心神分出來安慰她。

  Eileen對陶瓷說:「在家鄉有一所修道院,漂亮地屹立在河畔,我只要走過一個山頭,就能坐在對面的河岸遠遠地眺望它。那座修道院很雅致,牆身也特別的白,看上去似個公主的城堡。我從小時候開始,就夢想進修道院生活,但我當然知道,當女孩子住進修院道之後,過的不可能是公主的日子。」

  陶瓷握著母親的手,心傷得不能言語。

  Eileen從破爛的臉孔上擠出一抹笑容,她輕輕說:「想不到,今日我所過的日子,比再苛刻嚴厲的修女生活更苦。」

  說罷,鮮血就由傷口滾淌出來,混合了眼角流下的淚水,一併掉到女兒的手背上。

  再也按捺不住,陶瓷「嘩」一聲就抱頭嚎哭。

  Eileen把眼珠溜向陶瓷看了一陣子,接著又把目光放回天花板之上。她的嘴角又再向上揚,她笑得很淒冷。

  斷斷續續的,Eileen說著在愛爾蘭的種種,明知吐出的每個字也會帶來劇痛,她也堅持要對女兒說下去。「山頭上有很古舊的教堂遺跡,凌亂的舊石伴著一道殘破的拱門,我和其他小朋友在亂石間走來走去。然後,有一天,我們發現了一個Celtic的十字架,特點是,在十字架上配有一個大圓環的形狀。照理,這個十字架超過千歲了,但看來卻是不可思議的簇新。不知怎地,當中一名小朋友跪在十字架前叩拜起來,而其餘的小朋友也跟著做。而明明藍得明澄的天,忽然就變色了,烏雲都聚在我們頭頂,後來更行雷閃電,我們嚇得各自奔跑回家。當中一名小朋友把事情告訴長輩,長輩就說,我們已得罪神明,從今以後,我們都只會噩運連連……」

  陶瓷瞪著紅腫的眼,不懂得反應,而Eileen,是這樣說:「事到如今,我也相信了。」

  陶瓷伏在母親的胸前,落淚又搖頭,她只懂重複說著:「不……不……不……」

  Eileen合上眼睛,她已經很累很累了。

  陶瓷淒淒地說:「媽媽,你一定會好起來……」

  Eileen的眼皮跳動了一下,她已不想再說話了。

  隔了一天,Eileen

  看來精神抖擻了許多,她從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條約一碼長的蕾絲花邊,這樣對陶瓷說:「這是我在愛爾蘭的房子中剪出來留念的,我們所住的小房子裡頭,窗前都掛有愛爾蘭的手制蕾絲花邊,這原是掛簾的末端,我一直伴在身旁,好讓我握在手中懷念。」她把蕾絲花邊放到陶瓷的小手上,然後說:「該送給你了。你也是愛爾蘭的一部分。」

  陶瓷細看這塊精緻的針織品,然後,她又聽見母親說:「我的名字,Eileen,在愛爾蘭語中,解作陽光。」

  陶瓷望著母親,不禁在心中一陣抽痛。

  Eileen垂下眼輕輕說:「愛爾蘭的陽光很輕很暖很白,很美。」

  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心痛地抱著母親,她對母親說:「媽媽永遠都那麼美。」

  Eileen撫摸女兒的頭顱,靜默地沒說什麼。她仰臉深呼吸。在這地牢的角落,連空氣都酸臭。她又再次冷笑了,取笑自己居然還妄想著愛爾蘭的陽光。

  她是一名什麼也得不到的女人。愛爾蘭的美好,她怎配得起?想到這裡,她的笑容就更深了。

  傍晚時分,陶瓷走到好心人的家問他們討點吃的,通常,那些人會慷慨地送給她飲料與乾糧,Eileen所受的苦,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她為當地居民提供了源源不絕的話題。

  The  sad  fate(6)

  而在走回妓院的地牢中時,陶瓷就看見了她永世難忘的畫面。

  陶瓷推門而進,她首先看到的是躺在木板床上的母親,她的脖子上有道深深的、流淌著血的傷痕,而她的右手半垂在床邊,地上躺著一把染血的刀。

  陶瓷明白這幅畫面的意義,Eileen自殺了。

  她連忙跑前去。就在木板床前的一小段距離,她跌了一交,但覺腳畔碰上了點什麼,她垂眼一看,發現那張木板床前,居然跪著另一個母親。

  這個跪在床邊的Eileen,有一張萬劫不復的痛苦表情,她看不到陶瓷,也感受不到陶瓷剛才那不為意的觸碰,她只專心一意地仰起苦不堪言的臉,以表情向著前方的空間哀求些什麼。

  「媽媽……」陶瓷望了望木板床上的Eileen,然後又把視線投到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之上。

  就這樣,一道震慄如寒意那樣直衝她的血脈,她渾身軟弱無力地癱瘓到地上。

  全身唯一的動作,就是那抖震得合不上的嘴巴。彈動不得地,陶瓷瞪著放大了的瞳孔,定定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那跪在地上的Eileen並沒看見陶瓷,她背著女兒抬頭仰視,口中唸唸有詞,說著無聲的話語。

  然後,陶瓷看見,跪在地上的Eileen右手握著一把小刀,二話不說就往自己的脖子上割去,頃刻,血花四濺。

  不由自主地,陶瓷尖聲大叫:「呀——呀——」

  是她的叫聲,致令跪下來的Eileen驚覺,她扭動被割破的脖子,轉頭朝女兒望去。

  「媽媽!媽媽!」陶瓷嚇得又哭又叫。

  Eileen意圖對女兒說些什麼,但血水在喉嚨中湧瀉得太急,叫她無法言語,她只能以極苦極苦的神情凝視著女兒,並以流瀉不息的血水代替她想說的話。

  陶瓷從不知道,世上會有一雙如母親那樣淒苦的眼睛。

  她的心,痛得撕裂成碎片。

  陶瓷掩住臉又掩住嘴,只懂喃喃說著:「媽媽……媽媽……」

  Eileen以含淚的目光望著陶瓷。就在瞬間之後,陶瓷看到,Eileen脖子上的割口神奇地自動癒合,只消三秒,那道割口就完好無缺。

  正當陶瓷要露出笑容之時,Eileen的眼神卻轉變得更絕望。

  陶瓷望著母親,剎那間有點大惑不解。

  Eileen的神情就沉澱在絕望的深處。她慢慢地背著女兒轉回頭去,重新仰視著一個空間。

  陶瓷隨Eileen的視線向上望,而漸漸,她也感應到母親所面對的絕境。縱然無法相信,但她已看得清楚。

  母親仰視著的,是一個巨大的、黑色的影,形如一個披著斗篷的男人,看不見臉看不見身,只能隱約地窺見那雙深邃而光亮的眼睛。

  那斗篷人知道陶瓷看得見他,於是就與她對望。當一觸及他的目光,陶瓷就渾身震慄、頭皮發麻,接著彎身嘔吐。

  只與這個斗篷人互望一眼,陶瓷的小小身軀就沒停止顫抖過。她看著她的母親重複著以小刀割喉的舉動,血流瀉,傷口自動痊癒;繼而那把小刀又再次被舉起,重新割破母親幼嫩的脖子。

  小小娃兒目睹自己的母親歷盡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重複的、無間斷的、沒完沒了的、不獲赦免的。

  她睜著驚惶的雙眼,張著牙關不住打震的口,與母親一起沉落在這種不可思議的苦難中。

  重複又重複地伴著母親一起沉淪之後,陶瓷就隱約明白了這是一件怎樣的事。母親自殺,於是要受懲罰,而那懲罰,慘烈浩瀚得連地獄也無法承受,只得遺留她在地獄邊緣,重複無盡的生死折磨。

  The  sad  fate(7)

  陶瓷虛弱地流著眼淚,目睹著世上最可怖的慘事。她的母親,在她眼前演活出永不超生。

  為什麼……為什麼生命會淒苦至此?就連了結痛苦的自由也不被給予。

  母親,你也只是不想再受人世的苦才選擇了結生命,想不到,意圖尋求解脫的結果是永遠不被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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