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瓷掩住臉,悲痛得虛脫。
Eileen轉過頭來望向陶瓷,她把小刀重新架在脖子上,眼神黝暗絕望,空洞蒼茫,如死亡的幽谷。
當Eileen的小刀割到喉嚨中,陶瓷就在第一滴血花濺出來之時昏厥過去……
在昏迷的無重感之內,陶瓷看到母親自殺那一刻的心事。她看見,母親踏著輕盈愉悅的步伐,步向那座雪白漂亮的修道院中,路的兩旁繁花盛放,母親滿懷希望地走呀走,最終,居然發現了,那座修道院原來真的不是修道院,而是她一直夢想著的堡壘……
母親甚至能看到天堂之光,和煦曼妙地由天上光照下來……
母親有那安然而放鬆的臉……
而陶瓷,在昏迷前的最沉重點中落下淚來。
在淚眼中她看見,母親的臉由愉悅轉變為愕然,然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片絕望。
為什麼,母親得到過的幻象,一閃即逝……
為什麼,死亡要把這善良的女人由光明打進萬劫不復的痛苦中……
不明白,不明白……
母親只不過是想死……
為什麼要生為人?居然連死亡的自由也沒有……
沒有快樂、沒有幸福,甚至,死也沒法安樂。
不明白……不明白……
善良的母親只不過是想一死了之……只不過……
陶瓷含著眼淚跌墮進休克裡。
The sad fate(8)
Eileen死了之後,陶瓷就被父親送到妓院。
就在半年之後,陶瓷重遇那個斗篷人。那是一個下雨的晚上,推著垃圾車往後巷,然後她看見那名小區內的著名壞蛋奄奄一息躺在爛地上。他做盡天下間的壞事,打家劫舍、逼良為娼、忘恩負義、殘暴不仁……陶瓷站在他身畔注視他那雙不斷向上翻白的眼睛,她知道他已命不久矣。
因為討厭他,於是她趁機用力踢他的頭和臉。
而在踢得興奮的時候,陶瓷發現她身後站著些什麼。她放下提起的腿,緩緩地把眼珠向後溜。
那雙鴛鴦色的眼珠溜動得很慢。就在綠色眼珠的視線接觸到身後物的一剎,她就全身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寒顫,驚慄得說不出話來。
她已看得見她身後站著誰,是那個斗篷人。她惶恐得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斗篷人移向前,站到陶瓷的對面。斗篷人沒打算理會她,只在意執行要做的事。然後陶瓷便看到,魂魄由躺在地上的男人的軀體中浮出,那魂魄呈綠色,神情倉惶而悲苦。
斗篷人的明亮眼睛與魂魄對望,當中並無言語,然而魂魄已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陶瓷看見那魂魄的色調散亂浮動起來,它甚至虛弱得無法站立,失神地跪在斗篷人的腳邊。
陶瓷從來不知道,靈魂可以比肉身更無助。這個等待著被瓦解的魂魄,瀰漫著不安而絕望的電波。
靈魂的苦與怨、罪與孽,感染著旁觀的人類。陶瓷小小的身軀震慄不停。
魂魄發出苦憐的哀鳴。「嗚——嗚——」
怨靈的聲音,都不外是這樣。
陶瓷意會得到斗篷人正準備把魂魄帶走。只見斗篷人張開黑斗篷,以一個擁抱的姿勢遮掩魂魄,繼而不出數秒,斗篷人與魂魄一同消失於後巷中。
站得直直的陶瓷又再打了一個寒震,然後,她全身乏力地倒下來,毫無選擇地躺在那具十惡不赦的屍體的旁邊。
當被送回妓院之後,陶瓷就病了一個星期。
在迷迷濛濛的病發期間,她都在想著壞人的魂魄的下落……以及母親的魂魄的慘況。
是不是每個死去的人也會遇上斗篷人?抑或,只是某一種人才會遇上他。
愈想,心就愈慌,於是身體的熱度就燒得更旺。
死後的世界,原來比活著更可怕。好可怕……
就在同一年的冬季,美國被一股病疫突襲,死傷無數。
陶瓷也被受感染,她沒退燒,缺水、虛脫。妓院內一半的人也染病,每一天也有人過身。陶瓷病在床上,半閉著眼看著成年人把屍體抬走,她已有足夠心理準備,自己隨時是下一個。
房間內的木板床上躺了八個人,都因為病重所以被堆到一起。陶瓷感應到房間內的人逐漸去世,她的耳邊迴盪著一聲又一聲魂魄的歎息。她的眼皮沉重地垂下來,已經睜不開來了,她平靜地等候死亡降臨。
沉靜地……沉靜地……沉靜地……忽爾,心瓣猛地抽動。
「噗通!噗通!」
The sad fate(9)
她連忙張開眼,瞪著放大了的瞳孔。然後便看見,在木板床的床頭前,站著那個斗篷人。這回,她不再害怕他,在一剎那的身輕如燕之後,她甚至得到站起來與他對望的力量。
斗篷人那雙隱藏的眼眸很亮,陶瓷深深地凝視,不知不覺間,便有點著迷。
那裡,似乎很漂亮很漂亮……
斗篷人就以他的眼睛向她發問:「你並不甘心就此死去吧。」
陶瓷仍然入迷地望著那雙明眸,她回答:「我想活下去,並要活得好。」
斗篷人的明眸內有笑意。這雙眼睛問下去:「怎樣才算活得好?」
陶瓷的神色,在斗篷人那雙眼睛裡軟化下來,她告訴他:「富裕、無病無痛、不用捱苦。」
斗篷人便以眼睛對她說:「我都給你,好不好?」
陶瓷沒多加考慮,她點了點頭,回答:「好。」
「但是,」斗篷人又以眼睛告訴她:「你在死後要把靈魂留給我。」
陶瓷溜了溜眼珠,這樣說:「這樣嗎……那麼,我不要死。」
「哈哈哈!」斗篷人的目光爆發出笑聲。「哈哈哈哈哈!有意思有意思!」
陶瓷定定地望著他,沒臉紅也不尷尬。
斗篷人明眸更光亮了,他對她說:「那麼,我讓你永遠不死,你可以任意活多久,你會永遠青春健康。」
「啊!」陶瓷細細地想像。「真還不錯!」
斗篷人問她:「你可滿意了?」
陶瓷定定地瞪著他來看,接著問:「你為什麼要對我好?」
斗篷人說:「沒什麼的,你常常看見我,就當我們是有緣。況且,你得到你所希望的人生後,你的靈魂便屬於我。」
陶瓷問:「靈魂屬於你?結局會怎樣?」
斗篷人告訴她:「在天荒地老之盡,當你再次生無可戀之後,你自然會知道。」
陶瓷又再溜動眼珠。「那即是很久很久之後的事。」
斗篷人繼續目光含笑,沒再答話。
陶瓷因著他的微笑目光而愉悅,她也頗喜愛與他交流。她告訴他:「那一次我看見你折磨我的母親,心裡很害怕。」
斗篷人便說:「我還會再折磨她多五年。」
陶瓷皺眉。「為什麼呢?她是一名可憐又善良的女人。」
斗篷人簡單地說:「但她自殺。」
陶瓷扁著嘴,企圖爭論。「她根本生不如死啊!為什麼她不可以自殺?」
斗篷人告訴她。「她可以自殺。只是,但凡自殺者的靈魂是屬於我的。」
陶瓷似懂非懂。然後,她又問:「後巷那個大壞蛋呢?他也是屬於你的嗎?」
斗篷人說:「他壞得只能被我收留,我也自然不會要他好過。」
陶瓷就彎下嘴巴,快急得要哭了。她問:「他日我的靈魂給了你之後,你會怎樣虐待我?」
斗篷人目光炯炯。「到了那一天你便知道。」
因著太過不明所以,於是索性哭了出來。「但你現在對我很好哇,將來為什麼會對我不好?」
斗篷人眼眸內的綠色光暈柔柔地旋動。「我已仁至義盡了。」
「為什麼?」陶瓷仍舊得不到答案。
「事情只能這樣子發生。」斗篷人說。
陶瓷擦了擦眼淚,只好說:「那麼我永遠不死便好了。」
斗篷人默然不語。
然後,陶瓷想起了另一個可能性,她發問:「如果你今日不來找我,我就在今日死了的話,會發生什麼事?」
斗篷人說:「如果你甘心此刻迎接死亡,那麼,一切將與我無關。」
斗篷人此話說罷,二人片刻無話。
氣氛,倒有點心照不宣。
陶瓷望進他的眼睛裡,但覺,宇宙間唯一可供她依賴的,不外是他。
於是,她便說:「請不要離開我。」
斗篷人的眼眸內星光閃亮。他說:「你也不要離開我。」
陶瓷凝神與他對望,繼而肯定地點下頭來。
斗篷人告訴她:「那麼你回去吧,以後的日子不再一樣。」
陶瓷聽了吩咐,便轉過身去,她看見了自己那具氣若游絲的肉身。
她沒再費神想些什麼。這抹小小的魂魄,安然地重新投進生命中。
再從木板床醒來之後,也只覺得剛才作了一個漫長、細緻又奇異的夢。
她望了望床上其他介乎生死邊緣的軀殼,忽然一切都事不關己了。
她將得到的,其他人不會想像得到。
The sad fate(10)
那場疫疾完畢之後,美國大部分地區亦已元氣大傷。陶瓷當童工的妓院也倒閉了,她自行走到白人小區的孤兒院,那裡的修女收留了她。一年之後,陶瓷被一個白人家庭收養,他們是荷蘭裔人,屬中產階級,無兒無女。這雙夫婦為陶瓷定下一套生活規則,又讓她學習鋼琴與芭蕾舞。陶瓷開開心心照著成年人的意向生活,也盡量在任何一方面表現正常和平凡,她一心希望這種平靜安然的好日子不會變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