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自此,陶雄就把Eileen視為他的擁有物。他覺得懷中這個女人的悲與喜,都與他相連。
有一晚,他為她帶來一塊玉,告訴她:「娶你為妻,總得有點表示。」他是一貫地笑得傻氣。
Eileen不明白這塊玉代表的嚴重性,但她知道這是一件貴重的心意。然後,陶雄就開始吻她,她也沒有反抗,甚至伸出臂彎圍住他的脖子。她也已渴望了很久很久,某些時候,她甚至渴望他至輾轉難眠……
除了他,還會有誰?
對了,除了他,不再有誰……
命是他撿回來的,她能愛的,也只有他。
纏綿在他的懷抱內,她淌下了安樂的熱淚……
The sad fate(3)
陶雄目不識丁、好勇鬥狠又愛賭;Eileen喜歡縫製衣服、愛念詩與幻想。兩個原本不可能的人,在命運與肉體的擺弄下,就走在一起。
愛情,就是這個男人擁有這個女人。
愛情,也是這個女人那顆感激的心。
最後,愛情就把一切都浪漫化起來。他倆的確有過一段好日子。Eileen穿上中國婦女的服裝,把棕色的長髮盤成髮髻,在雜貨店中幫忙做些買賣。陶雄繼續當苦力,每天出入賭場,然後為著娶了洋女而趾高氣揚神氣十足。每一天,他倆都能相視而笑,開心快活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熾熱的愛慾和新鮮感衝破了言語與種族,在這個段落裡頭,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在陶瓷一歲之齡,發生了一件事。陶雄豪賭,欠了巨債,走投無路,他決定賣掉女兒。兩名大漢凶巴巴脅持神情沮喪的陶雄歸家,而當丈夫一手抱起女兒之時,Eileen就猜到是什麼一回事。平日柔弱的婦人把小手握成拳頭搥打丈夫,哭著搶回女兒,陶雄還手,Eileen就抱著女兒倒跌地上。她以背擋著意圖搶奪女兒的男人,捱了些揍。
賣不成女兒,但債仍要還。最後,陶雄與那些人達成協議,讓Eileen當一個月的娼妓。Eileen縱然不情願,但相較之下這已是最好的辦法。看著妻子被別人帶走,陶雄頹然癱瘓在椅子內,臉如死灰。
Eileen被送到妓院,暗無天日地過了一個月,在咬緊牙關的時候,她想到的是母愛及愛情的偉大。受苦算得了什麼,但求救得到女兒和丈夫。也或許,陶雄就能從此戒賭。
愛爾蘭的風一向凶悍,聲音猛裂得如瘋人的連綿咒罵,當風吹動海浪時,浪就如鐮刀刮向崖岸。Eileen明白這種凶狠,但她更加明白,當狂風暴雨散盡後,湖面如鏡那種美,那時候天地都被洗滌了,山與水便會脫俗起來。來吧,讓風狂嘯、浪著魔般拍打,環境再惡劣,她仍會感到安全。
從愛爾蘭而來的女孩子一定要對生命抱有希望,雨過之後定必天青……
而一個月後,Eileen被送回丈夫的身邊,她一踏進家門,就看見喝得半醉的丈夫。正當她滿懷激情地走上前之際,陶雄就一手摔破酒瓶,繼而站起來伸手把她抓過去,不由分說地把她打個半死。他罵她不要臉,全埠的華人都操過她,他罵得聲嘶力竭,他說一看見她的臉就感覺羞恥。
Eileen很愕然,瑟縮一角以手臂擋住臉,悲痛地嚎哭。幹嗎,與她預料的完全不一樣?怎麼,他以怨報德,把她的無私奉獻當成罪惡般懲罰。
陶瓷爬在地板上又餓又驚惶,她的哭聲正好與苦命的母親互相和應。
Eileen又再次跌進悲劇的漩渦中。就算再樂觀,也無法否認悲劇是存在的。而且,有些事情只會愈走愈差。
陶雄接受不了妻子當娼的羞辱,就算那原因是出於他,他也原諒不了。整件事只反映了他的失敗、不濟事,然後,他把失去男性尊嚴的痛苦轉嫁到她身上去。
他喝酒喝得很凶,愈看這個女人便愈不順眼,罵上一句粗話後,就又抓起她來毒打。看到她尖叫看到她痛苦,他就稍感舒暢,既然他自己痛苦,他就要她一起陪他痛。這個女人想裝偉大?休想!他不會給她機會。如果他是個下三流的男人,他就要她當上同樣不堪的女人。
打死她打死她……她的愛意她的無私,令他恨得入肉入骨。
你憑什麼偉大?我下賤,便要你比我更賤!
Eileen無從反抗。陶雄力氣大,出手狠,而且,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抗。她只知道,命是這個男人撿回來。現在,他似乎正要理直氣壯地向她討回。
她赤裸蜷伏在他的腳畔,淒淒地說出他聽不明白的哀求話。他真的聽不明白,他瞪大憤怒凶狠的眼睛,使勁地伸腳踢她。踢她的胸脯、踢她的肚腹、踢她的下體。所有他喜歡過的部位,他都不要自己留半點的情。
她張大口悲淒哭叫,叫聲連綿而悲慟。她叫了一整夜,甚至驚動了鄰居。鄰居勸陶雄別搞出人命,而陶雄就在別人跟前以鐵罐猛敲她的頭。
Eileen頭破血流,愈叫愈瘋。鄰居搖著頭離開,而陶雄抓了些錢就跑出街。她的頭一直淌血,到血塊凝結貼住頭髮之後,仍然沒人理會。
這個被所愛的人遺棄的女人,正準備遺棄自己。
漸漸,Eileen就變瘋,狀態壞的時候,形如那流落碼頭的日子,衣衫襤褸,四處遊蕩。病情稍為轉好時,她就抱著陶瓷對她說故事,說愛爾蘭的景色,說小時候家中養的羊,說別人念過的詩。陶雄仍舊三五七天就毒打她一遍,她既然變瘋了,他自然就更無惻隱,出手更重。
The sad fate(4)
已經無人再記得這名愛爾蘭少女為這小區帶來過的清新與驚喜。不消數年,她已由最出眾漂亮的女人,變成最醜陋滑稽的一個。
什麼是坎坷,這就是坎坷。
生命,無理無由地,不讓你有好日子過。
Eileen最愛與陶瓷玩這個遊戲:她會用手掩住女兒的左眼,然後說:「你猜這隻眼睛是什麼顏色?」陶瓷會快樂地回答:「綠色!」繼而,Eileen又以手掩住女兒右眼,問:「這隻眼又是什麼顏色?」陶瓷高聲回答:「棕色!」接著,Eileen就會重複以上的行徑,通常在連續十多遍之後,她才肯罷休。
陶瓷並不認為這個遊戲太好玩。但當母親玩完之後摟著她來親之時,她就覺得已經得到這遊戲的全部獎賞。
況且,母親在這一刻是那麼的快樂,她笑得狂放開懷,抱著女兒翻滾在木板床上,快樂得如返回童年時代。陶瓷喜歡看見母親笑,縱然母親的笑聲偶爾起伏不定,怪誕駭人。
笑比淒厲地嚎哭優勝。再沒什麼比看見母親的哭泣更叫小小的陶瓷心碎。
母親,不要哭不要哭……
她伸出小小的臂彎抱住脆弱可憐的母親。
我愛你我愛你……
此生此世不會離開你……
陶瓷一直沒忘記她與母親的片段。她悠長的一生經歷無數,然而唯一能令她心頭抽痛的是她的母親,一想起母親的哭與笑、狂與柔,內心的海浪便翻騰洶湧。
閱人無數,丈夫也有過三個。但唯一她愛過的人,就是這個把她生下來的女人。
小小的陶瓷抬起小小的臉望進母親灰綠色的眼眸內,尋求那道愛意的連繫;而每一次,無論母親處於何種狀態,也不曾叫她失望過。她不可能忘記,這種只需要一抬起頭便能獲得的安全感。
不是因為我漂亮啊!也不因為我聰敏過人。只因為我是你的女兒,你就愛我至深。
小小陶瓷撲進母親的懷內。如果可以的話,但願一世不用離開。
就在陶瓷五歲那年,慘劇發生。
Eileen與陶雄吵架,陶雄怒火中燒,隨手抓起灶頭的菜刀朝Eileen斬去。Eileen避過了,也原本可以就此奪門而出;然而為了轉頭把陶瓷抱走,她就捱了陶雄一刀。
那一刀差不多斬開了她的臉,由左耳斬破到右耳,橫切了深深的一刀。Eileen在極痛中雙膝跪地,她只叫了一聲,然後那張大了的口便沒再出聲。忽然,她什麼也明白了,就因為這橫切在臉上的一刀,她的新希望就此幻滅。還叫什麼?還需要反抗嗎?她原本憧憬著的,已經無可能發生了。
她跪在地上,雙手垂下。當陶雄瞪著怒瘋了的眼光向她的臉再斬上第二刀第三刀時,Eileen沒哭叫也沒逃避,她是認命地由得他要斬要殺,她決定,以後什麼也不要了。
活像一個宗教儀式。受害人在心底說服自己要甘心情願。
殺吧殺吧殺吧!橫豎,早已沒有活下去的理由。哪有什麼希望?所有出現過的好,全只是幻覺一場……
最後,Eileen倒在地上,全身痙攣抽搐。陶雄在衝動過後才知道闖了禍,於是扔下菜刀,急急跑到屋外逃之夭夭。陶瓷的尖叫嚎哭就是這宗慘劇的唯一配樂。暴力無聲,刀鋒亦靜悄悄,血在寂靜中淌下。陶瓷的驚惶,就成為這章節的悲痛內的唯一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