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神咬了咬牙,又再搖了搖頭。
死神準備轉身離開,而臨行前,他囑咐:「小心交通。」
陶瓷的笑意依然。「好的,好的。」並語帶感謝。
死神就在陶瓷的目送下離開她的辦公室,他在關掉房門前再次向她道別。
陶瓷禮貌頷首。在房門關上後,她坐下來簽署一些文件,接著吩咐她的三名秘書準備稍後開會的事宜。
日理萬機。似乎沒把死神的到臨放在心上。
一直工作到晚上八時,陶瓷便被司機接走。
Bentley房車直駛向另一個山頭,山頂上的巨宅便是她和丈夫的居住之所。而就在拐彎的欄杆前,忽然從對頭衝來一輛自行車,陶瓷的司機急忙剎掣,但房車的尾部還是與自行車相碰,自行車駕駛者連人帶車衝落山坡。
司機大驚,匆匆走下車外檢視自行車駕駛者的傷勢,他看了一眼,就回頭對陶瓷說:「太太,那個人並沒有受傷。」
陶瓷一直冷靜地安坐房車車廂內,她既不愕然,也不驚慌,也只瞄了那半掛欄杆上的自行車一眼,然後便拉上車窗布簾。
而就在司機準備坐回駕駛位置時,山路上傳來一聲巨響,一架大卡車奇異地衝向Bentley房車的尾部,司機連忙後退躲避,在不消三秒的時間內,陶瓷和她坐著的房車便被大卡車衝撞出欄杆,房車飛墮山崖的半腰,打了兩個觔斗。
十分鐘後,救護員由直升機載著到達現場。然後又花了十五分鐘才把陶瓷由反轉了的房車中拯救出來。
她的臉色有點發青,手跟也擦傷了,但其餘一切無恙。
倒是表情有點氣沖沖。她叫司機替她致電助手,然後她就在電話中吩咐:「以後每天的行程留十五分鐘空白,以防有意外發生,耽誤了一天的進度。」
陶瓷被要求由直升機送到醫院檢查。她不滿意又無奈。對於死神這種死亡安排,她覺得實在無聊之極。
The sad fate(1)
人生,真是一場苦難。
好苦……好苦……
那一年陶瓷看見Lucifier,她才五歲。而交易的那一年,她八歲。
就算判官要審判,都會認為交易合理吧!還有誰的命,可以比這名漂亮的小女孩更坎坷更苦。
愁火瀉落在命運中,生命是一場在烈火中的地獄……
陶瓷五歲的時候,愛爾蘭裔的母親Eileen
Gargan被中國裔的丈夫陶雄毀容,這個苦命的女人躺臥在木板床上,氣若游絲地向女兒敘述一個愛情故事。陶瓷記得,母親那張被利刀劃破了的臉不住地滲出血水和膿,她的左眼甚至已被陶瓷的父親斬爆了,那角落紫黑一片,如壞死發霉的爛豬肉一樣。母親已人不似人,但她說著那個愛情故事時,破爛撕裂的臉容上卻隱隱透著光華,幽冥的燭光映照著這熏臭的角落。陶瓷的小手被母親用力地緊握著,母親絮絮地說著,她愈說愈陶醉,甚至擠出笑容來。她一笑,臉上的裂縫就綻開了,血水和毒膿滾淌而出。而陶瓷的眼淚,隨著母親那迷離怪異的笑臉大顆大顆地淌下,母親愈是開懷,她卻愈感到傷痛。
小小的心靈痛得抽動翻騰,陶瓷張著口嚎哭。才只有五歲,已知道什麼是苦……
苦,是一場凌遲,緩慢的、連綿的、磨人的,但又永不能叫人麻木的……
那年該是1900年,十七歲的愛爾蘭少女Eileen
Gargan由祖家乘船到達美國紐約。一道同行的五名家人,全部感染了船上的瘟疫喪生。屍體被船員拋到海中,Eileen抓住船的欄杆高聲哭喊,她日以繼夜地哭,悲苦得喪失了其他感官,看不見、聞不到,甚至,在最後,根本聽不到自己的哭聲。她淒厲地嘶叫哭喊,但她的耳朵感應不到。她的家人葬身瘟疫中;而她,則沉落在喪失一切的痛苦中。嬌小而虛弱的身體哭至昏竭。未到達美國這個新世界前,她已一無所有。
懷著夢想與家人一道上船,想不到竟然走進死亡的懷抱。
在朦朦朧朧間,她完全不明所以。
船泊岸之時,只有半船人活命。Eileen跌跌碰碰地隨人群下船,甫一踏上這片土地,她就雙腳發軟。她已五天沒進食,缺糧缺水,景況堪憐。她的衣衫儘是嘔吐物,頭髮稠稠的,又髒又臭。神志不清的她含糊地喃喃說著話,時哭時笑。日以繼夜,她搖搖擺擺地遊蕩在碼頭附近,肚子餓了,就抓住路過的人討食。
盤踞在碼頭的意大利人和愛爾蘭同鄉本想佔她便宜,但見她髒臭不堪又胡言亂語,反而放過了她。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奄奄一息了,她蜷縮在碼頭的一角,全身發紫又口吐白沫。在碼頭做苦力的中國人發現了她,圍住她看了一會,而陶雄在其他同鄉走了之後,找來幾塊木板圍住這個悲憐的女人,又給她喝粥水和替她抹面。陶雄二十三歲,他覺得他想救活這個女人。
他每天都帶食物去看她,心情猶如看顧一隻流浪狗那樣,總覺得如若她能活下去,就該如死不掉的狗兒那樣,會朝他吠幾聲擺一擺尾,以作報答。陶雄認為這是一件有樂趣的事,他等待著她報答他的一天。
在風雨不改的這數天裡頭,陶雄自覺甚為英挺神氣。
過不了多少天,Eileen就能站起來,形態如一頭初生的小馬。她張開灰綠色的眼睛仰視跟前這個健碩的男人,而居然,是陶雄感到不好意思,他傻笑之後面紅。他把她帶往華人集中的妓院地牢去,吩咐相熟的人照料她三餐一宿。他每天都來看她,而漸漸,他發覺她愈來愈不像狗兒,清潔後又漸趨康復的她,原來真是一個女人,並且是個漂亮的女人。
她有迷人的綠眼珠,白裡透紅的皮膚,尖挺的小鼻和薄薄的唇。她的頭髮是淺棕色的。而她的胸脯圓圓大大,發育得很好。
陶雄摸著自己的頭頂,不知怎地,非常不好意思。
怎樣解釋這種感覺?他撿了她的命,但最後臉紅耳熱的卻是他。
那時候,陶雄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男人,高大黑實健碩,梳一個清爽的平頭裝。陶雄的父親是早年來美築鐵路的中國工人,後來落地生根。雖然陶雄在美國出生,但只懂得皮毛的英語,他在碼頭當苦力,最愛到賭檔搏殺。
陶雄長得好看,他的眼睛圓大有神,鼻子高而橫,嘴巴很闊。Eileen看著他,覺得他像古羅馬神話中的戰士,於是,她就開口告訴他。陶雄大概是聽不明白的,他只顧摸著自己的頭頂傻呼呼地笑。
The sad fate(2)
無人介意這個洋妞住在華人妓院的地牢,任誰看著她也覺得很有趣。男人前來光顧的,更加垂涎三尺,這種時候,陶雄就發揮他的英雄本色,勇猛地站在Eileen
的跟前,粗豪地伸手推開色迷迷的男人。
陶雄這種舉動,Eileen當然滿心歡喜。有一回,陶雄甚至與一個無賴打起來,為的是那個男人盯著Eileen太久。陶雄威武地處置完無賴之後,就步回她的跟前,她看著他移近前來的身形,忽然嬌羞得垂下小臉。當抬起帶著膽怯的綠眼珠時,她就看見陶雄以愛憐和柔情的雙眼注視著她。
她的心狂跳,連忙溜開眼珠,避而不見。
只是這麼一剎那,空間就像返回愛爾蘭的山崖上,草綠得像油掃的畫;風捲著白雲,如仙女的舞衣;海浪激情地拍打崖岸,感情澎湃猶如苦情的詩……
是不是不該離開那響徹音韻又美如詩的故鄉?一個決定的結果是家破人亡陰陽相隔。世上最美的夢想早已在顛簸的巨浪中淹沒消散,所有回憶都被蒙上死亡的灰與血染的紅……
Eileen以雙手掩臉。陶雄的眼神讓她憶起了一生最美好的片段。為什麼感觸萬千都湧上來了?她害怕她的心盛載不了。她的雙手,把小臉掩得好緊好緊……
灰白的舊石、蒼茫的山巒、清而高的天、海浪徹夜不停拍打。她跑過一個又一個山頭,累了之後就躺在草地上,仰視天上多變的白雲。雲飄動得很快,時而放射性地四散,時如絲般輕柔。有一回,雲的末端被拉得很長很長,如仙女剛晃動過魔術棒一樣……
那裡的風再剛烈再兇猛,她的心仍然日夜熱暖。故鄉的山崖與海浪、老石與綠草,都是愛。
Eileen的雙眼,在她的手心內溫熱起來。
陶雄以為她的眼睛痛疼,他伸手挪下她掩臉的手,細細檢視她的眼睛。
就在這四目交投的瞬間,Eileen落下了淚。
她輕輕說了一句:「以後,你就化作我的愛爾蘭好嗎?」
陶雄無理由聽得懂。但他感應了些什麼,以致滿心激動。他緊緊擁她入懷,強而有力地,企圖令落淚的女孩子心不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