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次,她很快搖醒了他,中止他的惡夢,但這次她並沒有這麼做。
她想起不久前從小艾那裡聽說的事,據說他額娘毒死了他阿瑪的寵妾,他阿瑪悲憤之下也跟著服食毒酒殉情,用自己的死來懲罰東敏長公主。
半晌後,見他仍陷在惡夢裡,悲痛的哀求著他阿瑪別死,她抬手搖醒他。感覺到身子一陣搖晃,恆毅從糾纏著他的夢魘中甦醒過來,驚悸的喘息著。
「你若想擺脫惡夢,只有去正視它,面對它,才能走出心裡的陰影,你越是恐懼它,它越會糾纏著你不放。」隨茵的嗓音清清涼涼的,在黑暗的房裡響起。
他的心神仍沉浸在那悲痛無助之中,一時掙脫不出來,聽見她的話,他無法控制情緒,朝她吼道:「閉嘴,你什麼也不知道!」
「你若是想說,我可以聽。」她這是看在他幼時的遭遇,憐憫他,決定犧牲一些睡眠時間來傾聽。
恆毅沉默著沒再出聲。
等了片刻,見他似是無意多說,隨茵闔上眼,準備重新入睡,就在這時,耳邊突然傳來他有些嘶啞的嗓音——
「我阿瑪在我八歲那年在我面前服毒自盡。」當年那件事如鯁在喉,沉甸甸地壓在他胸口,他原本不欲說,也難以啟齒,可不知怎麼了,突然就鬼使神差的說了出來。
她緩緩睜開眼,回道:「那是他的選擇,你無須為此自責。」
「你不會明白那種眼睜睜看著他毒發身亡,我卻救不了他的心情。」
一旦起了頭,恆毅抑鬱多年的情緒猶如找到了出口,他接著幽幽說起幼年時與阿瑪之間的事,「從小阿瑪最疼我,每次我被額娘責罰時,都是阿瑪哄著我,他會帶我爬樹抓蟬,在夏天的夜裡帶我去賞流螢;他會在我練武摔倒時抱起我,在我練不完額娘規定的字時偷偷幫著我寫;額娘嫌外頭賣的東西髒,不許我吃,但阿瑪常會從外頭帶來新鮮的吃食給我,那些吃食比起府裡的更好吃……」
這些回憶,他藏在心裡太久,無人可以傾訴,一說起來便停不下來。
隨茵安靜的傾聽著他對父親的孺慕之情,心裡卻想著每個人性格的成長,多半都與幼時的遭遇脫不了關係,他會變成如今這般跋扈傲慢的性子,也許就是源自於對母親的叛逆心理。
「……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阿瑪竟會拋下我服毒自盡……在他心裡,我這個兒子竟然比不上他那個寵妾。」
兩人躺在自個兒的枕頭上,隨茵沒有去看他,卻能從他的嗓音裡聽出他極力壓抑的不甘和悲憤。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出聲,「我聽說了當年的事,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不過我發覺你阿瑪那位寵妾的死並不尋常。」
他之所以會作惡夢的根由是當年那件事,而郡王府上下,鮮少有人敢提及,她會知道,是因那日明芳對她出言不遜,小艾不明白明芳不過一個庶女,即使有兄長寵她,也該有所分寸,怎敢如此囂張,一時好奇,去問了府裡的幾個下人,偏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是塞了銀子,才從一個在郡王府待了二十幾年的僕婦那裡打聽到,她聽完小艾的回稟,隱約察覺其中的不合理之處。
「有何不尋常?」恆毅不解的問道。
「以你額娘的身份,她倘若真要對那個寵妾不利,應當有不少手段,甚至讓她死在外頭以避嫌,但她為何會選了一個最笨的方法,將那寵妾叫來自個兒的寢院,賜了她一碗毒湯,還讓她當著你的面毒發身亡,她這是想要召告世人,她就是殺人兇手嗎?」
他馬上反駁道:「她仗著自個兒長公主的身份,以為她就算這麼做,也沒人敢拿她如何,畢竟琴姨只不過是個小妾,就算是皇上,也不會為了區區一個小妾而懲治我額娘。」
宜琴出身風月之地,以她的身份,當年阿瑪身為世子,即使再寵愛她,也沒辦法給她側福晉的身份。
隨茵說出自己的看法,「雖然只與你額娘相處幾天,但我覺得你額娘不會是如此愚昧無智之人,她難道會沒想到後果嗎?她這麼做,她的丈夫勢必無法原諒她,除非她是存心想讓丈夫恨她,否則她委實沒有理由這麼做。」
「那湯是額娘吩咐廚房燉煮的燕窩蓮子湯,沒人敢在裡面投毒。」
「當時你額娘沒吃嗎?」
恆毅回想了下,「吃了。」當時額娘也命人給他盛了一碗,所以他也吃了。
「那為何她沒事,你阿瑪那位寵妾卻被毒死了?」
「那湯是額娘身邊的侍女所盛,自可趁機暗中下毒。」
隨茵搖搖頭,「我覺得也許那毒並非是下在湯裡。」
「不是下在湯裡,那會下在哪裡?」
她沉吟道:「也許是下在空碗裡,也或許是在調羹裡。」
「那也是額娘命人動的手腳。」
「碗和調羹與那盅燕窩蓮子湯一樣都是從廚房送過來的吧,所以在送到你額娘那裡時,並非沒有機會動手腳。」
聽到這裡,恆毅詫異的問道:「你的意思是,那毒不是我額娘命人所下,而是他人所為?」
「是有此可能。」
第4章(2)
「那會是誰想害琴姨?」
當年琴姨死後,額娘曾對他和阿瑪說不是她下的毒,可琴姨就死在她那裡,他和阿瑪只當那是她的狡辯之詞,並未相信,可是如今再仔細回想,似乎如隨茵所說,額娘若真想害琴姨,不該用如此粗劣的手段才是。
就像他若想除掉一個人,多得是讓人難以察覺的手段,額娘出身宮裡,嫻熟宮中那些爾虞我詐,知曉的手段只會多不會少。
隨茵反問道:「那湯和碗以及調羹送到你額娘那裡,事先投毒之人,要如何確保能毒害到對方?」與他說起這樁陳年舊事,她的睡意也消了,忍不住動起腦仔細推理起來。
恆毅略一思忖,說道:「你的意思是,下毒之人在我額娘那裡還有內應,才能將那抹了毒的碗或是調羹遞給琴姨……」說到這裡,他突然頓住了。
回想起當年那一幕,那碗湯是額娘的丫鬟所盛,但那調羹他記得是琴姨的丫鬟所拿,他之所以記得這般清楚,是因為當時原本是額娘的另一個丫鬟要拿調羹,但琴姨的丫鬟忽然上前拿過了調羹,接著那個丫鬟也不知怎地踉蹌了下,撞翻了一壺茶。
一個可能的答案掠過他的腦子裡,但他不敢置信。
隨茵不知他所想,替他把話說了下去,「下毒之人也許是琴姨身邊的人。」
即使適才他也想到了這個可能,但他仍是無法相信,還想要反駁,「你這麼說有什麼根據?琴姨身邊的人為何要害琴姨?」
「或許不是想害她,而是陰錯陽差之下弄錯了,也許她是在緊張慌忙之間不慎把抹了毒的碗或是調羹遞給了琴姨。」她說出自己的推測。
恆毅無法再冷靜,坐起身,定定地看著,「你的意思是,那毒是琴姨命人暗中所下?」
「你額娘當年可有承認那毒是她所下?」她反問他,一片黑暗之中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可她能感覺得出來,此時的他,心緒很激動。
「額娘一直說是琴姨想害她不成,反而毒死了自己。」
琴姨死後,額娘曾命人將琴姨身邊那幾個婢女抓起來審問,其中一人在被審問時拿了簪子自殺,可當時他和阿瑪都不相信額娘,只當那自裁而死的侍婢是不忿額娘害死琴姨,才會以死明志。
如今細想,那侍婢或許是畏罪自盡。
「這種理由怕是任誰聽了都無法相信,可你額娘卻說了,你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嗎?」隨茵再問道。
「難道額娘說的才是真相?」以前那樁他不願意再回想的事,經過她重新剖析梳理一遍,血淋淋的再次在他面前揭露開來,逼得他不得不去回憶和面對。
她輕搖螓首,「我也不知這究竟是不是真相,我只知道除非是蠢笨至極的人,或者與自己的丈夫有仇,否則不會用這種手段來害死丈夫的寵妾。」
「倘若真如你所推測,那毒是琴姨命她身邊的人暗中所下,若是讓她成功了,琴姨難道就不懼怕後果嗎?」他額娘貴為長公主,是當今太后之女,琴姨若毒死了額娘,連他阿瑪都護不了她。
「她敢這麼做,定是想好了周全的脫身之計。首先,那湯是你額娘吩咐廚房燉煮的,出事地點又是在你額娘的院裡,其次,她壓根就沒碰過那湯,就算有毒,也與她無關;再者,若是那毒抹在碗裡或是調羹裡,早就跟著那湯一塊進了嘴裡,不會留下任何證據,她可以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倒霉的是那些經手了那湯的下人。」
沒錯,以阿瑪對琴姨的寵愛,絕不會懷疑她分毫,最後只會處置那些下人。
恆毅靠向雕花床板,靜默須臾後,陡然發笑。
「哈哈哈哈……阿瑪死得還真是冤。」被自己寵愛的女人設計,冤枉妻子,最後還服毒自盡,這一切的一切簡直荒謬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