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莫浪平突然大喝一聲。
車伕聞言,止住車行。
石影臉色一凜,即刻警備地看向左右兩方。
「前頭有家燒鴨小店,待我先去買份來解饞。」莫浪平懶洋洋地說道。
「你不是應該要先回長風茶館救周十三嗎?」石影淡眉一擰,水眸儘是忍耐神態,清冷聲音也變得沈厚了些。
「買份燒鴨哪耽擱得了多少時間?這鴨肉能補血生津,我一路虛勞,怎能不好好補上一補。」莫浪平逕自跳下馬車,瞧都不瞧石影一眼,硬是帶了份燒鴨才肯上車。
「好了,咱們去瞧瞧那個周十三吧。」莫浪平嘴銜肉片,心滿意足地說道。
「你將人命當成賭註:心裡難道不會有愧?」還是先把話說清楚吧,自己是決計沒法子忍受一名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主子。
「要不是我出手,那個周十三原本也就沒命了。」莫浪平擦了擦手,哈欠一聲,又閉上了眼。
「你可以暗中幫助周十三,而不是學那兩名無恥之徒,將人命當成籌碼。」
「你怎麼那麼囉嗦?我就愛賭錢,就愛拿人命當遊戲,你管得著我嗎?日後我便是你主子,我說啥你便做啥就是了。」生生死死,他看得多了,實在不明白何必要大驚小怪。
石影見莫浪平沒有絲毫反省之意,遂閉上雙唇不應聲,恢復了平素的沈默寡言。
這莫浪平個性怪異至此,自己勸戒再多,也不過是徒干口舌罷了。
黑色高馬經過幾名縮在陰暗角落乞討之小乞兒,石影悄悄從懷裡取出幾個銅板,以指尖巧勁悄悄射出。
馬蹄聲喀躂喀躂地走至長風客棧前,莫浪平自個兒先跳了下來,伸了個懶腰。
店小二正站在門前階梯招呼著,一看到莫浪平,立刻眼巴巴地迎了上來。
「大爺,你給了周十三的那些良藥,果真仙丹一般啊,那小子還活著呢!」店小二說到此,突然歎了口氣。「他的家人偷偷來探望過,哭得人心酸哪。」
「一錠金子拿去讓灶房燉煮些補身養氣湯品,給周十三送上,剩下銀兩你自個兒留著。一錠交給周十三家人,若敢私藏,當心我拎了你上衙門。」莫浪平從懷裡掏出兩錠小金子,扔到店小二身上。
石影驚訝地抬眸看向莫浪平:心裡對他原有的芥蒂,也因為他此時的善行而舒緩不少。自己兒時吃過苦,知道一錠金子對一個家會是多大支柱。
「小的哪敢私藏,小的現下一心盼著周十三快點醒來唄。」店小二不住地彎身作揖,把莫浪平當成皇帝一樣地膜拜著。
「是啊,等咱們贏了王大富、周進寶那兩個冤大頭的銀兩後,你就開間客棧當掌櫃。我就包下百花樓,請你一起去熱鬧通宵。咱們到時候再一同躺在姑娘腿上吃飯、喝酒,豈不樂哉!」莫浪平重拍了下店小二肩頭,哈哈大笑著。
石影對莫浪平才升起之一丁點好感,瞬間消逝無蹤,於是無言地轉過身,跨步走入茶館。
「兩位,周十三的房間這邊請……」店小二連忙衝到前方,領人帶路了起來。
三人才進到屋內,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鼻而來。
莫浪平取了份藥草讓店小二去熬煮,並交代了些事情。待店小二離去後,他吩咐石影推開窗,自己則從背上包袱拿出一把蒲艾在屋內燒焚了起來。
待得蒲艾白煙裊裊升起之際,莫浪平坐到周十三身邊,垂眉閉目地握住他的手脈。
石影站在一旁看著莫浪平,此時方驚覺這人不言不語時,那眉眼鼻唇看來競冷得毫無人味。
莫浪平睜開眼,從包袱裡取出慣用之九針,先取四寸鈹針剔去一些大膿,再以錕針破其腐腫,最後再用毫針扎向幾處穴道。
只見他手起手落間,不過幾回呼吸,周十三臉色很快地便好轉了。
石影沒看過那麼俐落手法,驚詫不已之餘:心中自然也就暗升起佩服之意。
「莫爺,這是您吩咐我熬來的麻沸湯及沸水一桶。」
一刻鐘後,店小二吆喝著人將東西抬入。
莫浪平抽回周十三身上長針,卻又拿出一些器具平擺在榻邊。
「讓他喝下麻沸湯。」莫浪平對著店小二命令道,繼而抬頭看向石影。「周十三腹腸已斷,需要手術。你去將手洗淨,待會兒我讓你做什麼,你便做。」
店小二退了出去,石影則和莫浪平則同時舀起熱水,洗淨雙手。
石影隨著莫浪平走至周十三身邊,只覺得眼前莫浪平像是變了另一個人似地,面色凝肅、黑眸霜冷,只專心一意低頭於患者血肉模糊的腹間,尋找著破裂之處。
「先把旁邊那盒花蕊石散敷在絲線上,敷好後再遞給我。」莫浪平出聲說道。
石影依言遞上,只見莫浪平競掏出周十三腹內一處血腸,快手縫補了起來。
石影轉頭,忍住作嘔感覺,再回頭時,莫浪平卻已經在縫補周十三腹間那三寸長傷口上的裡層腹皮。
待得莫浪平縫合終於完成時,石影已經因為過於震驚而屏住了呼吸數回。
可當石影一瞧見莫浪平前額因為太專注而沁出汗珠時,想也未想地就掏出布巾,拭去那即將滑落頰邊的汗珠。
莫浪平一揚眸,黑黝目光對上石影,他微勾了下唇角,什麼話也沒說。
石影胸口驀地緊窒了一下,不自覺地握緊了手掌。
「生肌膏,苔綠色那瓶。」莫浪平朝石影伸出手。
石影急忙回過神,取來生肌膏,打開置於莫浪平手邊。
莫浪平在周十三外層腹皮上敷了層藥,好讓皮膚新生。
「好了。」莫浪平起身洗淨了手。
石影則是不可思議地看著被縫合腸肚,卻未曾呼痛半聲,且仍有呼息的周十三。
石影不得不承認自己如今看待莫浪平目光,已經大大不同了。
雖說自己曾陪寶姑娘看過幾回診,知道寶姑娘善診脈、針灸,已算是醫者高手,可卻從未見她施行過此種醫療之術。
就自己方才眼見為憑,便說莫浪平是華佗再世也不為過啊!
石影嚥了口口水,內心五味雜陳。
莫浪平究竟何許人也?是方才剖腹補腸時,神態凜然的妙手神醫?抑或是嘻笑怒罵、不拿人命當一回事的鬼醫?
「幹麼猛盯著我?嚇傻了嗎?」
莫浪平瞥了石影一眼,走到門口搖鈴,再讓店小二去拿些沸水來清洗九刀。
「看來我是注定要贏得那一千五百兩銀子的。」莫浪平往窗邊長榻上一躺,神態悠閒地說道。
「你如何知道周十三會活得比其他兩人久?」石影忍不住問道。
莫浪平長眸鎖住石影雙眼,冷冷一笑。「因為我對那兩個人下了毒。」
石影聞言一怔,旋即抿緊雙唇。
「你怎能拿人命開玩笑?」
「只要他們認輸,承認輸了這場賭,我自然會給他們解藥。痛個幾天也算是給他們教訓,如此有何不妥。」莫浪平神色不耐地說道。
石影擰起眉:心裡極度不以為然,不發一語地別過了頭。
「你還要跟著我十年,就打算繼續冷著這麼一張臉嗎?」莫浪平喝了口茶,長目冷然地望著石影。
「有何不可呢?」石影淡然答道,背過了身,逕自看向周十三。
莫浪平瞪著石影背影,真不知道自己何必一時興起,討來了這個竟敢板著臉教訓人的傢伙。
但話說回來,他倒是沒想到這世間竟然還有人敢教訓他,人生總算是有點不同樂子了。
否則,他不愛行醫、偏偏專精於此,日子早過得煩透,年紀雖不長:心裡是槁木死灰,不找點事來玩玩,誰知道他會不會鬱悶至死。
不知還要等到多久,石影才會失控地對他放聲大吼?
三個月?莫浪平雙眼發亮:心情太好地和自己打起賭來。他想,三個月後,忍無可忍的石影定然會比現下無趣模樣來得有趣一些。
「石影,去給我端盆洗腳水過來。」莫浪平好整以暇地開口說道。
砰!門被用力地關上。
或者,不用三個月。莫浪平樂得哼起小曲,期待著將來天下大亂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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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石影原本並未預期自己會在長風茶館待上多久,但卻怎麼樣也法料到,莫浪平這一待便是一個月光景。
莫浪平夜夜在花樓裡睡至日上三竿,一回客棧便找人賭博、喝酒,行事作風根本就像個混吃等死的紈褲子弟。
這一夜,莫浪平仍然在花街巷弄裡鬼混,石影則始終坐在花廳內最陰暗角落,無言地看著那些身著薄紗輕縵、勸酒亦被灌酒的歌伎。
不知自己的幾個姊姊們,現下是否仍過著這般送往迎來的苦日子?親生爹嗜賭若命,四個女兒全被賣進窯子裡,對姊姊們的印象,便是她們離家前不捨之痛哭。
都怪這些貪好酒色財氣賭的男人!
石影利眸瞪向莫浪平——
他披散長髮,衣襟半松,長袍亂揮,大掌拿著酒杯正原地胡亂旋轉著。轉啊轉啊,竟轉到了自己面前!